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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玄点首道:“这事我确是知道,嫂嫂勿虑,我曾去打听过,那人虽身家来历不明,这几年也并没有出格的事,不过和乡邻对弈讨乐子。亮儿和他也只是对弈,小孩儿爱新奇而已,我瞧他并无恶意,不会难为亮儿。”
顾氏忡忡地说:“明面上看着如此,可到底不知深浅,亮儿年幼,我担心他分不清朱紫,一旦踏上歧途,岂不辜负他父亲所托!”
诸葛玄安慰道:“亮儿这孩子虽顽性大,其实很知分寸。他与那长者相交,明为玩乐对弈,细细观察,学业上倒还精进了,也还难说那长者或有什么过人之处,真能教给亮儿真知,须知世间高人往往不同寻常。”
这一层却是顾氏没有思虑到的,她半信半疑地说:“但愿如叔叔所言,当真是有教益,不然生出差谬,当真有愧他父亲所托!”她不禁哑然失笑,“叔叔见笑了,妇人疑神疑鬼,少见多怪而已。”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顾氏便起身告退。待得顾氏离去,诸葛玄呆呆地坐了一阵,他伸出手,神经质地一阵抽搐,什么也没摸到,却下意识地从灯台下抽出那封信,没有看,只是握在手里,信简已汗湿了。
他站起来,从里屋的床脚拖出一具竹笥,拨开旋钮,里边整齐地摞着一扎信,他轻轻一翻,像托起了满捧的期望,却因太沉重,又无力地丢开了。
这些信都是他昔年结交的朋友所寄,信里除了倾吐别后离情,有些请他来己处共事,有些想向朝廷举荐。他总是拆了看,看了存,渐渐地竟积攒起厚厚一摞。
他把才收到的这封信放了进去,竹笥关严了,重新推入床脚。
雨渐渐小了,微风凉薄,几片被雨吹折的落叶躺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被水卸去了筋骨,软绵绵地翻不过身来。
诸葛亮抱着厚厚的一扎书跑过横贯阳都的直道,道路两旁蹲伏着许多陌生的脸,睁着一双双暗灰色的眼睛,像干渴的鱼目。他觉得他们的眼神很可怕,盯着自己仿佛盯着砧板上的熟牛肉,也或者他们并没有故意盯他,只是没有力气活动眼珠,眼神显得呆滞罢了。
这几个月以来,阳都来了很多陌生人,都是从中原逃过来的难民,最远的竟来自三辅,诸葛亮听说徐州各郡都涌入了难民,三辅中原一带战事不断,董卓祸乱刚平,李、郭又起刀兵,能逃的都往东南跑,不能逃的或者饿死家园,或者死于兵燹之中。旬月之间三辅民力几乎凋尽,中原更是残上加残,战火一番番烧过,昔日繁华锦绣的中原地区已是白骨堆砌,人烟罕见,战争已成为这个年代阴魂不散的宿命。
避乱的难民里有小孩,瘦瘦的小脸,干干的胳膊腿脚,像用两片门板夹住了,一身的皮肉全凹在骨头里。诸葛亮觉得他们可怜,他勉强腾出一只手,在腰带里掏了一掏,掏出几枚五铢钱,放在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面前。
那母亲傻愣愣看了他一眼,瘦脱形的脸撮成了尖锥,下巴挪了一下,哆嗦着手在地上摸,指头不停地擦来擦去,好不容易才抓着了钱,惨白的脸上挤出比哭还悲酸的笑,用堵塞的鼻音说:“谢谢,你是好人……”
诸葛亮看不下去了,鼻子酸胀得难受,他猛地扭过头,怕自己再多看一眼,眼泪便要不由分说涌出来。
他迅速地跑过他们,那些苍白的人影飞快地从眼角消失,仿佛一群已死的亡魂。
他跑进了祠堂,老人坐在正堂屋檐下避雨,看见他来了,只是把歪在左边肩膀上的头立起来,然后歪在右边肩膀上。
诸葛亮把书放在老人身前:“我看完了。”
老人轻轻地抚了一抚书,本来被灰尘裹住的书册已被诸葛亮擦得干干净净,断册处还重新穿上了牛皮绳,他许久没有说话,忽然道:“你真看完了?”
诸葛亮一愣,他知道自己瞒不过去,只好诚实回答:“没有,三日太短,我看不完。”他慌忙补充道,“可我全抄了一遍,留在家里慢慢看。”他把右手伸了一下,这段日子天天都在抄书,指头结了厚厚的老茧,还有深深的墨痕。
老人沉默有顷,倏忽展颜:“围棋没白下!”
诸葛亮释然,他小心地说:“我能向您讨教么?”
老人没说能不能,也没有表现出拒绝的意思。
诸葛亮鼓着勇气说:“您借给我的书,皆为法言兵言农言,与学馆先生所教截然不同,我不知老先生为何教?”
老人把歪在肩膀上的头抬起来,耷拉在眼皮上的头发飘去了脑后,露出了他的一双眼睛,暗黄的眼珠子轻轻一转,他古怪地问:“刚才来的路上看见什么了?”
诸葛亮怔了一怔:“路上……有很多流民。”
“他们从哪里来?”
“有三辅、司州、豫州,还有冀州、兖州。”
“为何而来?”
“那些地方不太平,他们逃来避难。”
老人不问了,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学馆先生所训为治世法,我借给你的书里为乱世法。”
诸葛亮仍是半梦半醒,有时明白了,有时又被迷雾笼罩了,他不甚通透,却不合去问老人。
老人叹了一口气,他从身后又推出一扎书:“这是今日的书,拿去吧。”
诸葛亮蹲身抱了起来,老人看着他又是一叹:“生逢乱世,有人避世不出,埋首林泉;也有人入世,匡正离乱。你若做前者,这些书于你无益,读之,只为博闻矣;若做后者,则有大裨益。”
诸葛亮迷惑:“前者与后者有何分别?我该做前者还是后者呢?”
“我不知道,你该问自己。”老人又把脑袋耷拉在肩膀上。
诸葛亮知老人脾性古怪,他作了长揖,与以往一般,抱着书悄悄退了出去。
这一路上,老人的话总在他脑子里萦回,那没有答案的选择像一柄尖锐的钢刀,将他斩成了两半,一半在暖风中徜徉,一半在冰雪里煎熬。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会选择后者,从此背负着巨大的悲哀在没有尽头的悬崖断道上艰难跋涉。
马蹄声像飓风般呼啸而至,有人在急声吼叫,他根本来不及躲闪,情急之下向后一倒。那马车飞奔带起的力量将他推摔了出去,手里的书散开了,一册册摔断了竹简。
马车向前跑了几步,戛然停住了,车夫转过头去,狠狠地骂道:“小东西,走路不看路!”
诸葛亮摔得浑身酸痛,他挣扎着撑起半边身体,摸索着一册册地捡书,那车夫还在不依不饶地怒骂,脏字眼飙得又快又狠。
路人有看不过去的,一面扶起诸葛亮,一面和那车夫理论:“一条路,你走得,他也走得,你撞了他,嘴里还不干净!”
车里探出一颗头颅,圆滚滚的一张老脸,却保养得极好,皱纹都舒展着,和蔼地说:“还是小孩呢,别吓着他了!”
他扶着车门问:“摔疼了么?”
诸葛亮压根儿就痛得说不出话,心里因憋着气,瞪着一双眼,面上的表情很不好看,那人摇摇头:“可怜见的。”他仄过身,一只手送下来,掌心卧着一块马蹄金,“拿着买饼吃!”
诸葛亮没好气地偏过了头,那人哎哎一叹,尴尬地伸着手送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缩回去。
马车辚辚行远了,路人用力地啐了一口:“跋扈个什么劲!”
“谢谢!”诸葛亮说。
路人谦让着,却愤愤道:“这曹家人忒不讲理了,什么玩意儿,来我们阳都撒横!”
另一路人道:“听说他们家儿子在外边带着兵,可威风得很,别惹他们家!”
诸葛亮想起来,这一家人姓曹,半年前才搬来阳都,住在东城的大宅里,最是豪奢富贵,常见装得满登登的一车又一车运进宅门,也不知是些什么珠宝金银,颇闪红了阳都人的眼。
几个好心人一面议论着,一面将诸葛亮送到了府门口,诸葛亮不想家里人看见自己乌青的模样,悄悄地绕去后墙,从角门闪回了家,可他才插过后院,还没溜进房间,迎面就见冯安走过来。
“啊呀,啊呀,怎么成这样了!”冯安嚷嚷道。
诸葛亮埋怨道:“安叔,你小声点儿,别让母亲听见,”
冯安吞了一下嗓子:“公子是怎么了?”
“摔了,”诸葛亮轻描淡写地说,“烦你给我寻点药。”
冯安先是搀着诸葛亮进屋,接着便手忙脚乱地奔出去,诸葛亮忍着痛,把散乱的竹简一一整理,抬头见得冯安进来了,后面却跟着昭苏,他惊道:“二姐?”便拿眼睛去瞪冯安。
冯安忙不迭地辩解:“我没说,没说……只是巧遇了……”
昭苏细细地瞧了一番弟弟,衣裳似在泥水里滚了一圈,半身染了黑,额头捂着一大块瘀青,手掌擦破了皮,一串串血斑伸向衣袖里,她半是怨嗔半是心疼地说:“怎么摔成这样?”她从冯安手里取过外敷的创伤药,先让诸葛亮脱下外衣,在他摔伤的胳膊膝盖上细细敷了一层。
她抖了抖诸葛亮的外衣,后衣襟撕烂了,一个大破洞直能装下半张脸:“衣服也摔破了,你走路慢着点,急什么呢?”
诸葛亮嘿嘿地只是笑:“二姐给我缝一缝嘛。”
昭苏轻轻在他胸口戳了一指头:“二姐是织工么,总让二姐给你缝衣服!”她把衣服一卷,“先洗干净!”
诸葛亮抓过一个棉绒隐囊,舒服地靠住了:“我就知道二姐最好,二姐贤淑仁德,将来之子于归,不知嫁给哪个破衣烂衫的懒汉。”
昭苏掐住他的脸:“贫嘴!敢打趣二姐,我拧烂你的嘴!”
诸葛亮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不是胡说,我听母亲和叔父说,要给大姐二姐寻婆家呢!”
昭苏红了脸,默不作声地给诸葛亮缝衣服,诸葛亮嘻嘻笑,便把书翻开,取来空白书简,一笔一画慢慢抄写。
昭苏见他抄得认真,问道:“抄的什么呢?”
“老先生借我的书。”
“哦,我可听阳都人议论,那老头是个疯子,你和他相交要当心。”
“二姐放心,他是好人,不仅不会害我,还教给我真学问,别听那些无趣妇人嚼舌根!”
昭苏笑了一下,叹道:“我不懂什么真学问,只是小二,我常疑惑着,你所思所行都和其他人不一样,你说你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话让诸葛亮诧了一下,他猛地想起老人丢给自己的选择,是做出世的高蹈之士,埋首岩穴,终老此身,还是做入世的经济人才,呕心沥血,为天下苍生一搏?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平凡至飞尘的一介草民。
是呢,我要做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停住笔,听得微风敲窗,看得雨后彩虹渲染天幕,谁在墙外唱曲,荡悠悠如痴如醉,庭院里芬芳尚存,幽香满怀。
这样美好的季节,怎么会是个血腥板荡的乱世呢?
卷尾
北方的天空高远辽阔,像一桶忽然泼洒的水,冲冲荡荡没有尽头,丝绵似的云飘在水中央,水面不动,云团也不动。
刘备忽然不喜欢北方的天空了,他觉得太单调太惨淡,像没有表情的一张脸,苍白而丑陋,天尽头的地平线也太直,是乏味的人生轮廓。
他生在北方,长在北方,对北方太熟悉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