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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睡觉又的确无事可做,他便坐在书案前,案上放了几卷书,他翻了翻,想认真读上两行,注意力却总不能集中,像是被一根线牵去了别的地方。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片薄薄的竹简,简上无字,光滑如一面祭天的青玉圭,那是哥哥诸葛恪送给他的留念。竹简为诸葛恪亲手所削,诸葛恪说,若是将来诸葛乔不愿意待在荆州,就把这竹简寄回来,他收到竹简后,一定想方设法接走弟弟。
为了他过继给诸葛亮的事,诸葛恪曾和父亲吵了一架,脸上挨了父亲一巴掌。诸葛恪挨了打还不肯认错,口口声声说要率军扫荡荆州,便是死也要把二弟救回来,父亲只好把诸葛恪锁在屋里,逼着他面壁思过。
临别前,诸葛乔给父亲母亲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他想哭,可父亲不准他哭。父亲谆谆地告诉他,这一趟去了荆州,便成了二叔的嗣子,一定要孝敬二叔二婶,把他们当作亲生父母,断断不能存了见外的心思,我们诸葛家风气醇厚,可不能让你败坏了。
话说得很重,诸葛乔不敢不答应,他把脸压在冰凉凉的地板上,眼泪全压了上去,抬起脸时,泪已半干了,地板上却余留着深色的水痕。
他于是告别亲生父母,乘着船溯江西上,一阵江风被抛去船尾,又一阵江风扑向船头,一行行飞鸟掠过江面直入云天,那飞天的痕迹像留恋家园的柳枝,努力地牵着游子的心,却牵不住游子渐行渐远的脚步。
天黑尽了,苍穹间星河闪耀,冰轮清冽,诸葛亮终于回来了,那时诸葛乔和黄月英母女待在一块儿,娘仨正在闲话。诸葛果对诸葛乔很好奇,像对待刚进家的小猫小狗,想亲近又怕被伤害,便躲在母亲身后一面打量他,一面拨弄他,不是伸脚去踹他的小腿,便是扯他的腰带,拧他的衣袖,惹得黄月英又是拽又是训。
门开了,诸葛亮站在那一束明亮的月光里,白衣羽扇的剪影是水里朦胧的倒映,仿佛薄雾里看不清真容的神仙。
诸葛乔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心里是一个称呼,唇齿间是一个称呼,彼此纠缠在一起。
“乔,是么?”诸葛亮温和的声音被月光染了亮泽。
诸葛乔想起自己竟还傻坐着,他慌忙起身要行礼,却被诸葛亮摁下了肩膀。那柔软的白羽扇拂在脸上,像午后的微风,凉丝丝的。
“爹爹!”诸葛果扑入了父亲怀里,诸葛亮抱起了她,在她的两边脸上分别亲了亲,“有没有惹娘生气?”
诸葛果仰起脸:“我很听话!”她凑近了父亲的耳朵,悄悄道,“爹爹,家里来了一只小羊!”
诸葛亮被她逗乐了,他对诸葛乔柔和地一笑:“还惯么?”
诸葛乔结结巴巴地说:“惯,惯……”
孩子的紧张像温水上开出的白泡沫,却有几分惹人怜惜的可爱,诸葛亮和气地叮咛道:“既来了这里,便如在自己家里一样,若是有什么不妥当不舒坦,尽管说出来,不要生分才好。”
诸葛乔诺诺地说了一声“是”,果然像一只温柔的小羊,诸葛亮瞧着这个男孩,温润得像个女孩儿,很像诸葛均小时候,可似乎更加柔弱。
黄月英问道:“今晚的事做完了?”
诸葛亮摇摇头:“没有,我不能待久,军务紧急,我是抽空回来看看,累你多照拂乔儿,我立时便要走,他们还在等我。”
黄月英又是无奈又是疼惜:“真是劳碌命!”她抱过诸葛果,“你去吧,有我呢,放心。”
诸葛亮对家里人微微笑一笑,也不停留,转身出了屋。
这一来一去仿佛眨眼之间,诸葛乔甚至觉得诸葛亮根本没有来过,刚才那一幕只是瞬息幻象,他发懵似的看着门后诸葛亮已消失的背影,一缕风在门轴上缠绕,听见黄月英说道:“你以后得习惯,他太忙,三五日不归家也是常事。”
诸葛乔也不知自己要不要习惯,和继父的第一面匆忙如呼吸,他还来不及品出滋味,便已如白驹过隙。
但他却从此刻知道了,他日后的父亲是个忙碌人,忙碌是诸葛亮灵魂里深刻的烙印,催迫着他的生命像御风般飞快度过。
诸葛乔想出了神,没提防诸葛果在背后抓他的腰带,他猛地一回头,假装生气地瞪起了眼睛,诸葛果被吓住了。
“小羊发火了!”她大呼小叫,躲避似的抱住了母亲,却仍不舍地对诸葛乔眨眼睛。
诸葛乔瞧见妹妹的顽皮,露出他离开家后的第一次微笑。
强攻雒城刘备失策,入援益州孔明定计
春风拂过葭萌关的城楼,吹响了一面面彩旗,城关上却阒静无声,像被加了盖的深井。偶有士兵从城堞之间探出一颗头颅,显出这座城池硕果仅存的人气。
汉中张鲁遣来的军队便驻扎在葭萌关城外,和紧阖的城门遥遥相望,葭萌关守将不出城破军,张鲁的军队也不攻城,双方像神交许久的陌生朋友,维系着古怪的气氛,两边的士兵私下甚至玩笑,说这是为对方当守门侍卫。
葭萌关的守将霍峻很清楚张鲁的心思,他听说刘备和刘璋同宗相斗,便遣兵南下,想趁着混乱分一杯羹,却又不愿意搅合进战争里,白白地浪费兵力,便打出了欲和霍峻共守葭萌,以为兄弟援助的光鲜理由,如意算盘拨得利索,但就是傻子也明白这险恶机心。霍峻纵是拼却这条性命,也不可能把城池交出去,刘备大军被困在雒城下,迟迟不能攻克,葭萌关是刘备的后方保障,一旦丢失,敌军便能长驱直入,杀向刘备的后腰,则刘备前有重关,后有重兵,便会陷入没有退路的绝境里。霍峻深知其中的利害,故而虽然城中只有兵力数百,他也仍然坚守不动,椎牛飨士,感激兵卒,势要奋战到底。
“头可得,城不可得!”这是霍峻告诉张鲁遣将杨帛的话,当时他们一个在城下,一个在城上,霍峻回绝的声音隆隆如春雷,震响了葭萌关的莽莽青山。杨帛和众将不由感慨,刘备选的守将,果然忠义凛凛,不可夺志。
杨帛不得已在城外安营扎寨,他还不死心,想看看霍峻到底还能支持多久,时间长了,城里粮草匮乏,士气涣散,纵算霍峻忠烈奋勇,也挡不住低落松懈的情绪蔓延,也许真能被他等到一个契机。
虽作出了围城的姿态,却像是观览风光的游客,不举一刀一兵。军队没有仗打,士兵无所事事,将领百无聊赖,日日置酒高会,喝得满脸通红地亮伤疤、数战功。搜罗来益州本地的俳优娼妓肆意纵欲,倒把一座军营变成了绮靡的风月场。
这一日,又是春光旖旎,杨帛照旧在营中欢宴,众将举杯相邀,喝到热闹处,一个接着一个说荤段子,说不出的便罚酒三爵,说得好的也赏酒三爵,一时醉意如火,在中军帐熊熊燃烧。
席间却寻来一个本地男优,生得唇红齿白,娇俏的好模样,故意着女儿装扮,抹了水红胭脂,唇点了朱,眉画了墨,活似生在水里的百合花,扶摇着水蛇腰,一步偏要走三步,时不时装出晕厥的无力模样,被早就心急火燎的武将抱在怀里,对个嘴儿。
正闹在欢畅,外边的铃下高声道:“将军,马将军押运粮草回来了!”
杨帛无限留恋地摸着男优的脸,半晌,才乜着醉眼说:“锦马超来了?”
营帐帡幪一掀,马超低头走了进来,明亮的光从他的身侧飞向身后,那俊美的脸被漂浮在光线里的暗黄尘埃融去了一些柔俊,显出一分不可逼视的凌厉之气。
他看见满帐不堪入目的狼藉,心底起了一层厌烦的腻泡,他看都不想他们,目光抛向杨帛脑后的兰錡,在一柄剑上深深嵌入:“将军,粮草已解运至营中,请将军案查!”
杨帛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看看马超,又看看男优,忽然噗嗤笑出了声,他也不提要去查点粮草,却招呼道:“孟起,来来,且饮一爵!”
马超其实想立刻离开,他早就受不得这帐内的乌烟瘴气,杨帛将那男优推了一把,男优娇滴滴地哼了一声,捧着酒爵挪至马超身旁,唇上的香气喷在马超脸上:“马将军,请!”
马超几乎想一巴掌把男优撂倒,但又顾忌着杨帛的颜面,只好接了酒爵,正待要饮下,杨帛却拍起巴掌大笑:“诸君,此可谓双绝也!”
喝得颠倒是非好歹的武将们愕然,再看那马超和男优并肩而立,两人皆为俊美男子,一人英武,一人娇媚,果是相得益彰,忽然都明白了,纷纷拍案狂笑,满口的酒气喷出来,更让那一帐的空气越加污浊。
马超紫涨了脸,手里的酒爵怎么也举不起来,浑身发着抖,牙也咬紧了。满耳的笑声像淬毒的刀剑,在他心上轮番砍刺,伤口很深,却都在暗处。
“当啷!”酒爵重重地摔下去,这一声响动吓住了满帐疯笑的武将,却见那马超一手按住佩剑,刷的一声,竟拔出一半长。
杨帛的脸色变了,奚落的玩笑退却大半,他瞪圆了眼睛:“马超,你想作甚?”
马超死死地握住剑柄,掌心疼得像在淌血,他强迫着自己把剑缓缓退了回去,拱手道:“超请告退!”
他一眼都不看杨帛,转身便大步流星出了中军帐。
“自己亲爹都能出卖,会是什么好东西!”后面一个声音故意拔高了。
马超停了一下脚步,脸颊上烧过一团火,火苗子窜入眼睛里,像要在灰烬里灼出水来,他强忍住了。
那屈辱之火却在心底噗噗地跳腾,他生到如今,从没有受过这般的羞辱。他是谁?他是威震西凉的“锦马超”,悍战的陇、凉羌戎听闻他的名头,便皆披靡,连曹操也敬他三分,在他纵横捭阖的戎马生涯中,只有别人向他俯低头颅,他只会骄傲地踏过他们卑微的失败,在胜利的祭台上接受失败者谦恭的献礼。
可那曾经火红的骄傲却在一夕之间如流风散去,自他兵败曹操后,不得已寄寓张鲁麾下,又不得张鲁重用,潦倒地成了他帐下讨食的清客。张鲁属下都看不起他,说他六亲不认,当年与韩遂起事关中,不顾身在朝中的父亲安危,致使阖门二百余口被曹操诛杀。后来寇掠凉州,为官军所破,危难之时又舍下妻子,其冷酷之心令人齿寒。像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禽兽,张鲁怎么会相信他,重用他,让他做门下食客也算是莫大的慈悲。
恶毒的非议太多了,以至于马超从起初的愤怒到如今的麻木,他成了一只刺猬,自己竖着不柔韧的刺,倔强地承受着世人的刀戟枪剑,既已是千疮百孔,也就不在乎更多的伤害。
他是太单纯了,当年因钟繇西征张鲁,乃至自疑朝廷有屠戮西凉诸将之图,原以为以兵威慑,则或可与曹操讲和,为凉州赚来丰厚的利益,没想到曹操竟下了毒手,倒让他背上了弃亲不顾的万世恶名。后来好不容易东山再起,西击凉州,本来可保西陲而成基业,又因为太过相信人,被一个杨阜骗得失了警惕心,害得妻子儿女陷没孤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身首异处,那一颗颗鲜活的头颅悬挂在冀城门楼上,风干的血在空中结出剪不断的菟丝花。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马家的第几颗头颅了,父亲马腾是第一个,然后是他的诸兄弟,他的妻子,他的儿女……太多了,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