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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暴打了一顿,而且顺便抢走了归何的马二十匹、羊四百头。归何是个归义羌人,服从汉朝统治,于是跑到当地县廷去告状。县廷从驴掌那里为他找回了二十匹马、五十九头羊。另外三百多头羊已经被驴掌卖掉,暂时还不清数目。县廷允许他在半年内筹措赔偿金钱,可是两个月后朝廷大赦,驴掌以此为理由,拒绝还债。有朝廷明诏的赦书,县廷也无可奈何。后来驴掌在某天晚上突然死在平望候万年亭外的沙地里,身上被刺了数十刀。驴掌的弟弟嘉良和儿子芒封到县廷告状,怀疑是归何杀了驴掌。归何却矢口否认,因为没有证据,县廷只好把这件狱事的爰书上报敦煌太守府。现在归我管了。
我很快断定,归何的确有谋杀驴掌的重大嫌疑,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驴掌的尸体早已腐烂,验尸是不可能了。我对断狱本身没有兴趣,对和羌人打交道却饶有兴趣。羌人本身或许翻不起什么大浪,但是匈奴人一直想联络羌人,以便隔断河西通往西域的道路,这是我所关注的。于是我命令立即把归何抓来。
归何一副羌人打扮,头上用麻布缠成一圈,还插着两根羽毛,不知道是什么鸟身上拔下来的。他的汉话说得挺好,相当流利,他说:“曹史君,我虽然恨驴掌,他死了,我也确实高兴,甚至还和家人饮酒庆祝。可是我没有必要杀他啊,他是一个穷鬼,我却家财万贯。按照汉法,我杀了他要赔命,我不值得啊。我经商这么多年,这个帐还算不清吗?”
这老东西还真是能言善辩,可是他眼睛中的狡黠光芒让我肯定他在说谎,我问:“他还欠你三百多头羊,又不肯还,你一个有头有脸的富翁,难道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如丧考妣地说:“忍不下也得忍啊。我们做商人的,虽说钱赚得多,可是每一块金币上都凝聚着大量的汗滴啊。他们抢了我的羊,官长又不能为我做主,朝廷说一声恩赦,我的钱就打水漂了。我不服气,可我是个归义羌人,我不得不服从皇帝的律令啊。”
我笑了笑:“恩赦诏书,那是经常有的,你有钱,雇人杀了驴掌,等到下一次朝廷大赦,也不用偿命了,不就什么都赢回来了吗?”
“曹史君拿我开玩笑呢,我又不是神仙,能算得到什么时候大赦?万一大赦不来,我不就血本无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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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起了笑容:“我也相信你没杀驴掌。不过现在驴掌的弟弟嘉良告你谋反,你看怎么办?”
他脸色大变:“曹史君,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是青衣羌,从祖父那一辈起就归顺朝廷了,朝廷嘉奖我们为‘归义去胡来羌’,还免去我们的徭役。我对汉朝是感恩戴德啊,每次去西域做生意,西域诸国的贵人百姓看见我拿着汉朝的券契致书 ,知道我是汉朝人,都对我敬畏艳羡,我得到了大汉这么多好处,怎么会想到谋反?”
其实说他谋反是我的策略,我想吓住他,把他思维打乱。假使他真杀了驴掌,就肯定早想好了许多应付之策,背熟了在脑子里。倘若我循规蹈矩的问,就算问到头发白了,只怕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而恐惧慌张的人脑子是不清楚的,容易打开缺口。
“你是得了我大汉很多好处,按理说你应该对我大汉感恩戴德。可是我听人说,你经常在人前抱怨大汉法律不公,随随便便一个赦书就让你损失了数百头羊。还说如果在匈奴单于的辖下,就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敢说这不是怨望大汉朝廷吗?不是对大汉不忠吗?”我冷冷地说。
我一边说,他的脸一边变了颜色,等我问完,他尖声而恐惧地辩解道:“不,不。曹史君,小人没有怨望朝廷。小人只是说,朝廷的赦书最近几年下得太频繁了,搞得恶人嚣张,好人蒙冤无处申告,小人并没有真的否定朝廷的恩赦政策啊。”
我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一旦自己犯了法,就巴不得朝廷赶快恩赦。看见别人从恩赦中收益,就忿忿不平。甘露三年,你们青衣羌跟随丁零羌一起造反,后来朝廷平定你们的造反,同时下了恩赦,免你们所有青衣羌不死。那时你怎么不抱怨了?你可知道,谋反是要灭族的。要当时朝廷就灭了你们的族,还有你在吗?”
他咚咚叩头道:“曹史君,我们青衣羌人不知道朝廷规矩,确实随口错说了话,但绝对没有丝毫想造反的心思,请曹史君明鉴。”
我假装叹了口气,道:“我也相信你没有谋反的意思,不过你毕竟胡说八道被死者驴掌的弟弟抓到了把柄,我身为执法官吏,也不敢为你曲意维护。”
他恐惧地说:“万望曹史君为小人寻找一条出路,小人至死也望不了曹史君的恩德啊。”说着他叩头如捣蒜。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我语重心长地说:“其实在我看来,他们只是怀疑你杀了驴掌又不肯承认,只好告发你谋反来报复你。我如果站在你这一边,他们仍会逐级上告。你知道,这种告人谋反的狱事越是告到级别高的官府,就越会受到重视,倘若一旦碰到严酷的官吏,说不定就真的将你屈打成招了。你经得起拷打吗?”
“经不起经不起,小人这一把老骨头,到时真的会屈打成招的。”他的眼泪都下来了。
“这就是了。我看不如这样,我有一个想法,也许可以皆大欢喜。”我说出自己的真意。
他似乎看见了曙光,迭声道:“请曹史君示下请曹史君示下,小人一定照办。”
我说:“其实死者驴掌的弟弟和儿子这么不依不饶地告你,不过是为了几个钱。你知道他们家族虽然人多,却都比较穷;而你虽然富裕,却人丁稀薄。你不妨给他们一笔金钱,比如给个十万钱,他们得了钱也就不会再告了。你们从此化敌为友,你不也就省了雇人保护自己的金钱吗?我听说你花了大笔钱雇了西部都尉府的戍卒来保护自己,是不是?”
“好好。”他叫道,“给他们钱就给他们钱罢,小人算怕他们了。”他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但是,小人以什么名目给他们钱呢?他们见小人肯给钱,岂非认定小人是做贼心虚,真的杀了驴掌吗?”
我突然一拍案几,厉声道:“难道你没有杀吗?”
他大惊失色,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脱口道:“你怎么知……”随即又改口,“小人怎么会杀他,小人真的没有杀他。”
我笑了笑,又恢复了和蔼的语气:“没有就没有罢。你给他们的钱,我可以告诉他们,是你不愿意他们老是纠缠,宁愿出一笔钱请求和解。然后我下一封文书,以解除冤仇的名义将他们迁徙外郡,以后你们相隔辽远,就算反悔想再来找你寻仇,也不是那容易做到了。”
他喜笑颜开:“真的这样,那就太好了。他们这帮穷鬼,真的像冤魂一样。唉,多谢曹史君。有空请曹史君到敝舍做客,曹史君替小人解决这件事,可说是帮了小人的大忙了。小人那唯一的儿子不懂事,又喜欢摆富家公子的脾气,为此惹了不少麻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家不是绝后了吗?”
“没想到你们羌人也重视是否绝后。”我笑道。
他骄傲地说:“小人是归义羌人嘛,《论语》、《孝经》也是读过的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很好。”我心里也很高兴,这么棘手的案件就这么处理完了,也是颇有一点成就感的,而且我可以向辛武贤报告说,羌人在读了我们的儒家经书之后,都深以争让为耻,宁愿吃亏相互和解,这不就是以春秋经义断狱的成效吗?
“那小人就先告退了,明天小人就派人送钱来。曹史君有空可一定要去敝舍做客啊。”他谆谆告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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