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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逃走,恐怕就得留下命了。
君临天下的皇帝声称“若无先生,便无朕之今日”,即使这句话对“瑶光真人”的功劳过于夸大,也不会是随口妄言,昔年的“瑶光真人”能得到这般推崇,又怎可能会夺路而逃?
在这般戒备森严的禁宫之内,但凡她表现出一点可疑之处恐怕都会给自己敲响丧钟。
千般思虑划过心头,瑶光竭力做出镇定的模样,思索着若眼前的人真是自己的徒弟自己会说什么。当她这么想的时候,首先冒出的念头竟是自己根本没有收徒的资格,这家伙不会是假冒的吧,她这么一想,差点给自己不合时宜的疑问逗得笑出来。
霎那间一个念头升起,瑶光心头忽然间一片雪亮。
瑶光真的笑出了声,端出面对门中那些普通弟子的神情——平静淡漠中稍带一点关切,既不可太过高傲,也不可太过随和,过远则疏,过亲则狎。
“我并没有教你什么。”
嬴政并没有因这句略有些无礼的话而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先生是否担心朕早已忘记昔年所学方有此言?这些年来,朕忙于政务,确实不如昔年勤恳,但也并未忘记自己师承何人这些年来,朕对道家多有优待,先生当知晓才是。道家掌门不愿入朝,宁可避入深山阴阳家又积极活动,朕才拜了阴阳家两位为护国法师。”
“阴阳家”
瑶光微微皱眉,回想阴阳家这一脉所学专精。
嬴政却把瑶光的皱眉当做不满的意思,即刻笑了笑,“倘若先生有所不满,朕让他们走。”
李斯听到这里,非但背上冷汗涔涔,手心都完全汗湿了。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素日养气的工夫,天下间应当没什么事能让他如此失态才是,但他眼见皇帝这般刻意地顺着“瑶光真人”的心意行事仍是不得不惊骇万分。
阴阳家花了多少工夫才博得陛下信赖,又花了多少精力才能有今日地位,入朝为官、建造蜃楼,一步一步皆付出无数心血。阴阳家有今日的地位,足见得陛下对阴阳家有多少重视,但是,陛下却能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仅仅是因为“瑶光真人”一句略有些质询意味的问话而已
不能继续听下去了。
李斯果断地悄悄退远。
他直觉若是继续听下去,或许就真会有陛下不得不杀他的时候了——就如同当日陛下对项少龙百般逼迫,最后逼得项少龙不得不死遁。
瑶光轻轻摇头。
“我只是对阴阳家有些陌生罢了。”
嬴政略一沉吟,叹了一声。
“是啊,先生熟悉墨家、儒家,对阴阳家确是极少提及先生是否怪责朕讨伐墨家?这些年来,念在项太傅份上,朕已尽量宽待墨家,但这一任的巨子实在太不识相,朕不得不动手,未曾料到先生竟会出现在墨家。”
项太傅?
瑶光记下这个称呼,不由得想到这个“项”和“项少羽”的“项”是否同一个含义。
她略加思索后摇头回答:“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想要天下安宁,必不能有两位君王。无论统一的过程多么残酷,这些鲜血都非流不可。使一位明君登基而号令天下,要比‘天下人治天下’更可能带来太平盛世,人不能同时走向两个方向,又怎么能同时听从两种命令?墨家所愿太过理想,均财物便能平人心吗?不作不餐确能磨砺心志,但若是人人都在田地里,谁来规划天下?明君使人尽其才,善思者求知,善辩者求真,善战者从戎,凡此种种,怎可将人一概而论?墨家之长在机关思辩,不在治世,他们能治理好的最多也就是只有墨家弟子的机关城罢了。”
嬴政原先压抑在眉间的些许阴郁随着这些话逐渐烟消云散,到了最后,他朗声大笑。
“先生始终是先生。先生且看看,朕的剑术还剩下几分?”
嬴政信手拔出佩剑天问,挥剑起舞。
瑶光适时退开,越看越惊讶。
即使已有猜测,但是,亲眼见到嬴政使出纯阳宫剑宗所传三才剑法时她仍是忍不住感到惊讶。
同样一套剑法,不同的人运用起来会有不同的效果,有人使来招招无错却异常死板,空有其形不得其神,有人用来常有随心之变,然而神髓不改,深得其中三味。这一套三才剑法在剑宗几乎人人都要学习,但真正能用好的也不过那么十来人,因为这套剑法中暗合着道意,若是修道不够,终究流于下乘,剑法威力或在,神髓却不在。
嬴政使出的这套剑法便是形有九分而神仅两分——相较于创造这套剑法的吕纯阳寄托在剑中的逍遥道意,嬴政表现出更多的是一种气吞山河的霸气。
瑶光看着看着视线就逐渐从嬴政身上移到了他手中的剑上。
从嬴政拔出剑开始,她就生出了一种相当微妙的感应,就好似这柄剑和自己气机相连。
瑶光凝神细看后更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倘若她没有眼花,剑脊那些繁复的纹路里偶尔反光的图形是——是她的名字!
这是她铸的剑——!
嬴政将一套三才剑法使完,稍稍平复气息后走到瑶光身边,笑着递出了长剑。
“先生还记得吗?这是先生昔年铸的剑,朕灭楚后,将它带了回来。”
瑶光接过长剑。
剑一入手,那种气机相连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这柄剑对她有着天然的依恋,就像子女之于父母,非但如此,她还感觉到一股隐藏的更深却能深深吸引着她的东西。
“天问”
天问,向天而问。
问什么?
为何而问?
天问
瑶光依稀看到一个人在云雾缭绕的山间持续攀登却始终走不到山顶,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山路盘旋,在云雾中穿行她闭了闭眼睛,心中原本朦朦胧胧的东西仿佛清晰了一些,自从玉清断后就有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浓烈起来,她几乎没有多加思考,顺从内心那股呼喊脱口而出。
“我要铸剑。”
剑修岂可无剑?
历经生离死别、沧桑变幻,瑶光的心境和往日大不相同,孕育多年的道心终于初见模样,如今便是玉清未断恐怕也不再适合她了。
瑶光知道师尊以玉清相赠的深意,然而,如今她需要一柄与自己更加契合的剑,纵然今后修道路上多坎坷,她也会一力度过!
第16章 上清破云()
瑶光并非心血来潮突然就想要铸剑,而是早有此打算。
自从玉清剑断而她却未死反而离奇到达此世,瑶光就一直有意铸剑,她为难的只是到底是重铸玉清,或是重铸一柄并不相同的剑。
于一般武人剑客而言,剑不过是兵器,只要趁手锋利,是怎样的剑根本无所谓,但是对立意修剑的道者而言,剑的含义就全然不同了,他们所持所修的并不仅仅是兵器,那其中所蕴含的理念宗旨诉求等等一切复杂的东西全都可以概括为一个字——道。
修剑为修道。
剑修手中的剑既是其修道途中匡正除邪的利器,也是其所修之道的外化,因此才有一剑修一生、一生修一剑之言。
单为兵器,谁需一生一世都耗在其间?只因剑修所修的剑便是他所修的道,道心不改,所修之剑自然不会更改,道心不灭,所修之剑便不会损毁,纵然剑损其形,只需一念尚在,剑心不散,重铸形体以凭依,所铸之剑便仍是先前那柄。
瑶光如今遇到的便是“剑形损毁”这样的难题。
瑶光自拜入纯阳于睿门下,上奉三清,修的是最正统不过的玉清道法,以“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为终极追求,以“清静无为、济世救人”为理念,素日里只差“被褐怀玉”做不到,旁的修行从未懒惰一日。瑶光所持之剑“玉清”全名“玉清玄明”,本是开派师祖吕纯阳所有,后赐予李忘生,于睿因瑶光向李忘生讨了这柄剑来下赐于她。自那日起,瑶光就已知晓师尊于睿对她的期盼。她无需以己道心养育佩剑,只需感悟剑中天成道意磨砺己心,比旁人何止容易百倍,倘若她有所怠惰,又怎有颜面回禀师门!因此瑶光片刻不敢使剑离身,勤修不辍,五年来,她剑道有成,道心亦成,她所修之道便是从剑中来,玉清剑对她何等重要不言而喻。
邺城一战,瑶光自断长剑,道心也有些许动摇,及至死生逆转、世界变幻,瑶光心中那一点动摇就变得更加明显。
顺天而行,清静无为,自是无错,然而一味清虚自守,固然能全己身,于天下何益?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既有余,当奉天下。
天地有润物无声的和风细雨,亦有声动天地的雷霆霹雳。
清平盛世,以和煦养生息;飘摇乱世,当以雷霆断之!
瑶光道心既动,便越发犹豫是否要重铸玉清,机关城中一战,渊虹残存的剑意冲击之下,她若有所悟,只觉渊虹与自己似有一种无法道明的联系,若以道家说法便是“此物与我有缘”,瑶光也曾嗤笑这句话太过玄虚,然而当她自己真正遇上,她才明白那种心神牵动意念交感是怎样的感应,因而她动念向盖聂求剑,幸而盖聂宽厚慷慨,赠剑于她。直至咸阳宫内,瑶光被天问剑中的剑意触动,终于痛下决心。
她要铸剑,而非重铸玉清。
道心已动,无法复归,重铸玉清也是枉然,不如化此刻道心入剑,真正铸成一柄属于“瑶光”的剑。
瑶光开炉铸剑,一站就是半月。
灼灼的炉火几乎将夜色也烘成了暖红色,铁锤敲击剑坯的清脆响声传遍咸阳宫,日夜不绝。
咸阳宫是何等地方?
皇帝所在的王宫。
若是旁人,在咸阳宫内携带兵器恐怕都会被判个“刺客”的罪名当场拿住,能在御前携带兵刃都已是极大的荣宠,更遑论在咸阳宫内舞刀弄剑甚或者开炉铸剑。
瑶光当日说出要铸剑后,嬴政欣然允许,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开心地当场招来咸阳城内最优秀的几名工匠前来协助,亲自领着瑶光走到剑炉旁,很是骄傲地说自从建立王宫他就预备了铸剑之地给先生,诸般材料,但凡普天之下存有,全凭先生使用。
这是绝不可能被重复的殊荣,这是“秦始皇嬴政”独独给予“瑶光先生”一人的殊荣。
正因昔日“瑶光”一无所求,因而嬴政才更加迫切地予取予求,若非如此,不能安心。
放眼天下,守卫森严之所,又有几处能与咸阳宫相比?
因而重伤未愈的瑶光在咸阳宫内开炉铸剑竟是安全无比,完全不需要担心有人打扰,一应所需触手可及,她也就将十二分的心力全都投注在了铸剑上。
铸剑所需材料皆已齐备。
熔已断的玉清剑为本,炼渊虹融入其中,反复煅烧使二者相合以为剑坯,千锤百炼重铸剑形。
炉火灼烧的每一刻,煅烧的皆是瑶光的道心,将诸般迟疑困惑一一焚尽;大锤敲下的每一击,锤炼的亦是瑶光的道心,反复锤炼、反复拷问,从模糊至清晰、从动摇至坚定。
化道心于外,聚天地之气而成剑形,她所铸之剑并非由她来决定剑形,剑意已成,剑心已生,天地不过假她之手赋予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