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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总兵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进了山门。
华严寺分为上下两寺,上寺有大雄宝殿,下寺在东,主殿为藏经殿,被征用作为火药库的配殿在大雄宝殿北侧,规模与藏经殿相仿,常思豪跟随众人前行,远远便闻到一股呛人的火药味,来至近前一看,这配殿已经炸揭了盖,残壁半颓,四处都是火星,碎砖烂瓦焦木崩得满院都是,五十具尸体直溜溜摆成一排,烧得焦糊烂臭,身上冒着青烟。众军虽都是久经沙场的人,见此惨状亦不忍卒看。
此时天色已暗,常思豪提灯笼蹲下仔细检视一番说道:“他们颈间都有一处致命伤,有箭射的也有刀割的,应是死于被烧被炸之前,否则人有趋避之心,至少能护住头脸,想来是有人杀了他们后拖尸体进房间才点的火。”
严总兵目中一寒:“难道城中有内奸?”转头道:“住持呢?”军士摇头,有人道:“我们冲进来便急着救火,并未见到一个僧人。”严总兵煞着脸色:“给我搜!”
军士应声而去,一盏盏红灯在黑森森的殿宇中分散飘开。
严总兵道:“大同坚壁清野久矣,城门除军事需要根本不会开放,看来奸细潜伏已久,见俺答来攻,这才动手应和。”常思豪摇头:“这些军士颈间箭伤创口呈三棱形,有的是由前至后,有的是由后至前,而且是贯通伤,箭尖直透过去,只有鞑子的硬弓才射得出来,如果是潜伏已久的奸细,藏有这样的弓箭不被发现很难。”严总兵道:“你的意思是”忽有军士远远喊道:“大人,住持和僧众都死了!”
众人由军士引着来至后殿僧房,引灯一照,只见角落处僧侣倒卧成堆,俱已断气多时,常思豪过去察看,见众僧颈间有窄细伤口,皮肉微翻,仅仅割破喉管。军士禀说这里只是一处,其它房间也有。秦浪川奇道:“看来他们都死得无声无息,这帮奸细手底下干净利落得很哪,主持呢?”军士撩开黄色帷幕:“在这边。”只见东南方向有角门,进来是一座禅房,房梁上系着长绦,主持吊颈而死,袍袖悠悠荡荡,死后二便失禁,裤裆精湿,屎臭难闻,地上扔着一副鞑靼重甲。
严总兵奇道:“怎么他是自杀?”
秦浪川拾起那副重甲,只见上面胸口有一处洞眼,沾满血迹,颈边有短小的立式环领,领口镶片上刻着两只鬼面飞蛾。他和常思豪交换了一下眼光,都想不透其中缘故,有军士眼尖,看见床柜下面有水流滴下,喝道:“敌人在这儿!”
严总兵大喝:“抓活的!”
众军士一拥围上,上前拿刀尖啪地挑开柜门,却见一十来岁的小和尚光着屁股藏在里面,浑身发抖。有军士一把将其拽出,小和尚下体尿水直流,沾在那军士身上,那军士大怒,啪地给了他一嘴巴。严总兵道:“别哭!你叫什么?怎么在这里?”
小和尚抹着鼻涕说了句:“我叫新竹。”便不再吭声了。那被尿沾身的军士骂道:“问你两句,你怎么只答一句?难道要大人再问你一遍吗?”
严总兵一摆手,那军士低头退下。
新竹一只手挠着屁股,一只手掩住前阴,怯生生红着脸道:“住持是我师父,他经常拉我和他一起那,那个”
众人都听得明白,几个军士呸呸吐起口水,大叫晦气。
严总兵一皱眉,问道:“住持怎么死的?快说!”
“是是,”新竹道:“今天城头上有炮声,师兄们都说俺答杀到了,师父把我叫来,说俺答大军十来万,靠明军那几个酒囊饭饭什么,城是守不住的,要是他杀进了城,谁也别想活,趁着没死,咱们赶紧快活,然后就”
众军士咬牙切齿,心说我们在城上拼死拼活,这些和尚一个个却都可免服兵役,在庙里躲清净,说着风凉话干些肮脏龌龊事情,简直让人气炸了肺。严总兵挥手道:“你捡重要的说!”
新竹吓得一缩脖,缓了口气儿继续道:“我我们一下午都在禅房里后来几个师兄敲门,说在后院发现一具鞑子的尸体,他们不敢靠近,问师父怎么办。我们吓了一跳,师父让我躲进床柜,他出去察看了,隔了一会便把那死鞑子抬了进来,我隔着缝隙朝外看,那鞑子身形高大,梳着辫子,肩头上有割断的细绳,师兄们说他是在天上飞着掉下来的,旁边还有一张大长弓。”
常思豪和秦浪川对视一眼,心想这人必是攻城时敌鹰翼部队中的一员,漏了网了,当时战况激烈,不少敌人中箭中弹后尸体随风飘走,有一些落在城内并不稀奇。新竹继续说着:“师父说这人没死,只不过中了铁弹又跌晕了,嘱咐其它几个师兄千万不要外传,一个师兄说应该把这鞑子交给军队,师父说那样这人肯定要被杀头,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绝不能那么干”
众军士一听,有的觉得这住持佛法没白学,倒也不失善良,也有人觉得他对鞑子仁慈,简直愚蠢透顶。
常思豪心中冷笑,暗忖这住持狎亵娈童,何曾把佛法放在心上,他要救那鞑子,不过是为图将来俺答破城后,能以此薄恩换自己一条狗命罢了。
新竹道:“师父和师兄们说这话的时候,我在柜里看见那鞑子眼皮虽然未睁,眼珠却在里面微微地动,显然已经缓过来了,长海师兄当时不同意,说师父,这人不管是死是活,事关重大,不能不向官府通报,守火药库的明军都在北院配殿,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要是瞒着,咱们可要背上通敌的罪名。师父只是不肯,那鞑子忽然跃起,手里多出一柄窄亮的小刀,就听扑扑声响,没出数三个数的功夫,六七个师兄全倒下了,一声也没吭出来。”
常思豪听着他的描述,目中精光闪动,暗忖这人身手恐怕不亚于中原的武林高手,看来绝非普通的士兵,城里有这么一个人在,可就麻烦了。
九章群情激昂()
秦浪川问:“他怎么没杀你?”
新竹道:“那时我还在柜子里,他自然没有发现。当时他杀了几位师兄,吓得师父坐在地上,更奇怪的是,那鞑子居然会说汉话,他说你别怕,你有救我之意我便不害你,但是其它人不能不杀。师父连忙磕头称谢,那鞑子问刚才长海师兄说寺里有明军是怎么回事,师父都说了,那鞑子点点头,把身上的重甲卸下,原来他里面还有一层轻甲,虽也被火铳打透了,但伤的不深,他用刀子剜出胸口的铁弹,扯布条包扎好,又把师父手脚绑住,堵上嘴,提着弓转身出去好半天也没有动静,我想出柜子去探看却又不敢,后来他回来了,拿刀挑开师父手上的布条让他逃命,然后就走了。师父到外面转一圈回来,嘴里‘都死了,都死了,罪孽、罪孽,怎么办哪,这可怎么办哪!’地念叨着大哭不止,在这屋里系了长绦,要上吊自尽,但是踩在凳上把头套进去又有些犹豫,忽然一声巨响,师父吓得一哆嗦,凳子歪倒,长绦勒实,他就这么吊死了,我出柜到外面看,原来寺里的师兄们都已被杀,配殿着起大火,火药库爆炸了,听见乱糟糟的有人来,心中害怕,便又躲了起来。”
一军士疑道:“你师父要自尽,你怎么不出来阻止?”
灯光中新竹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恨色,又微微发红,眼帘垂低,目光移向无人的角落,轻声道:“他他每次都弄得我好疼,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秦浪川不禁大皱其眉,心说再听我就得吐在这儿,严总兵挥手引众人出来,军士中有人还骂咧咧踢了新竹一脚,“呸”地吐了口痰。
夜空黑寂寂无星无月,院中殿宇森森,角脊巍峨,秋风在檐间搜掠,拨得铃音脆响,悠远清越。
秦浪川长吸一口气,面色凝重:“这样看来,杀死全寺僧众和火药库守军的应该只是这一个鞑子,并无其它奸细。他能短时间内杀死这么多人而没有引起警觉和骚动,必是暗杀的好手,现在此人潜伏在城中,肯定要进行破坏活动,各级将领尤其要小心。”
常思豪道:“从已知的情况看,他身形高大,胸口带伤,梳辫子,善使弓箭和蒙古小刀。虽然身手不凡,但外形与咱们汉人大异,想来搜捕不难。”严总兵点头,吩咐军士讯问新竹,画出图形以便分发各处,另拨一队人马专门四处搜巡有没有其它空中漏网的敌兵。
回到城西,秦绝响老远见着迎了上来,听常思豪讲完经过,大骂道:“我就知道出家人没好东西,一个个头皮剃得锃亮,满脑子男盗女娼!”
馨律正坐在城头抱剑小憩,远远听见,目光冷森森扫了过来,秦绝响兀自未觉:“咱们浴血奋战,他那却救鞑子想藉功保命,死了活该!”
常思豪使个眼色捅了捅他:“一码是一码,你怎么张嘴把出家人都带上了。”
秦绝响回头看见馨律,挠挠脑袋颇觉尴尬,招手道:“馨律姐,你别多心,我在说华严寺的和尚,不是说你,你虽然也脑瓜剃得锃亮,但是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一肚子男盗女娼呢?”秦浪川骂道:“你不会说人话就少放屁!”秦绝响苦着脸闭上嘴,不敢看他,转身双手合十冲馨律直鞠躬。
馨律对他倒不见怪,面无表情,合上眼睛继续休息。
回到箭楼,各级将领都到了,一个个脸上黑沉沉的带着压抑,都知道弹药这一没,就剩上城头上存的那点岂能够用,鞑子一个冲锋下来就得耗尽,也可能支持不到打完一个冲锋。虽说还可以和鞑子拼肉搏,那跟有火器助战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严总兵在简陋的会议桌前把华严寺事情细说了一遍,把那副鞑靼重甲扔在桌上,众将围前观看,目光落在领口那鬼面蛾上,眼珠子立时瞪圆,相互望着,神情都有些紧张。严总兵觉得气氛不对,便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只管说便是!”
一参将道:“禀大人,据我们看来,那鞑子必是莫日根无疑。”
常思豪听这名字略微耳熟,想起来当日在大同城外,祁北山曾经提到过,这人在鞑子军中似乎与博日古德、苏赫巴寿的官阶同级,都是有名的大将。
严总兵道:“莫日根我倒有耳闻,此次是他带鹰翼兵攻城也属正常,你们何必如此紧张?”
那参将道:“大人,您到任不久,不了解俺答军中的情况,莫日根这人相当有名,他有个绰号叫没影子,极擅暗杀术和伪装术,行动指令全由俺答亲自下达。鞑子们都知道他在军中,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位置在哪,这人弓马纯熟,箭术尤精,射出去的箭会拐弯儿”
“我操!”秦绝响在边上听着差点骂出来,暗暗嘀咕:“真他妈放屁!就算你们被他吓怕了,夸张也没这么夸张的,他要是能射拐弯箭,老子就能拉三棱屎!”
那参将看出秦家几个人面色不善,心里忐忑,目光有些闪忽,不敢再夸大其辞,继续道:“他,他在鞑靼被封为光明勇士,那鬼面飞蛾正是他的标记,取的乃是飞蛾投火、为心中之光明不惜己命之意。”
严总兵原也听得皱眉,心想阻止他不要说下去,但看众将面色,似乎都惶然不定,这心态不是禁言就能改变得了的。常思豪瞧着那几名参将缩头缩脑的样子,心下说不出的烦恶,蹭地站起来,大声道:“莫日根厉害又怎样?怕被他刺杀,便举双手投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