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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和陆荒桥一样,小山上人做的很多事明显是配合着东厂,即使不受操控,至少也有着利益的牵缠。从以往经验来看,他作出的这个突然举动,也许正是出于东厂的设计,其中更可能包含着某种陷阱。现在自己受伤未愈,小晴也可能在东厂的手里,出于种种考虑,行动选择不可不慎。
而且话说回来,如果他是真心地想阻止双方,那就应该早在双方动手之前就站出来说话,而不是等到现在。秦家先出了事,然后是百剑盟,现在是聚豪阁,而少林武当两派没落多年,也许他们一直以来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当江湖三大势力都遭受到重创的时候,再站出来,以能事者、主事者的姿态,做江湖与官场的平衡者、挽救武林的大功臣,进而重兴武当,再塑少林,复执天下之牛耳。
白塔寺内、东厂宴上和桃园密会的情景如在眼前,虽然对出家人有些不敬,但从这大和尚左右逢源的行为来看,自己这么想实在不能算是多心。
但仔细再想,倘若真是如此,局面倒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因为不管他出于公义还是私心,总是想把聚豪阁拖出绝地。而最大的问题,反而在姬野平这边——要他放弃复仇,怎么可能?
在他迟疑思索的时候,身边的秦绝响先笑了起来,说道:“上人这是什么话呢。聚豪阁勾连外族,大搞五方会谈,此事天下皆知,而且人证物证俱全,难道在您这儿还有什么疑问不成?以您的身份,如果怀疑,一定有凭有据,东厂办案一向用事实说话,您有什么异议大可当场提交质询。今天侯爷在,督公也在,那边舰上还有不少江湖武林道的朋友,虽然赶巧了水连天黑,不是什么青天白日,但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张嘴,怎么也能论出个长短、辨出个雌雄不是?”
常思豪明白,他这是在把事情往崩了推。因为这话一出口,小山上人的选择不管是站出来揭露还是退缩,东厂和聚豪阁的战斗总是不可避免,而两败俱伤正是绝响最乐于看到的结局。至于丑闻,不管揭不揭出来都是东厂的事,和他这南镇抚司的人没有半点干系。硬要找出点干系的话,那只能说东厂陷入被动的时候,必然有现任官长引咎辞职,这时候出缺的空位就给了新人上台的机会——也许这就是程连安那一笑背后的含义。
想到这里,常思豪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疯狂——总不成这两个孩子,竟然会真起了要掌控东厂、取郭书荣华而代之的野心吧?
只见小山上人听完秦绝响的话,白眉倒深锁起来,把目光重新盯向了自己——那似乎是在揣摩,绝响的话是否是出于自己的授意。姬野平、长孙笑迟、楚原、何夕、胡风、燕舒眉等等众人也都把目光纷纷投向了船楼。面对这些目光,一时间胸中搅缠的思绪已无暇整理,常思豪双掌按定扶手,缓缓站起身来。
他身躯长大,坐定时已经头及人肩,站直后高度几乎接近檐椽,在程连安和秦绝响两个小身子的映衬下更显威武雄壮。然而人们都看得出,他那原本栗色生光的脸上,此刻是一种失去血色的灰,眼眸也显得有些憔悴和晦暗。
倘是别的话题,姬野平早已不管不顾,可此事毕竟涉及聚豪人的声誉。哼哼带气的他,此刻看着常思豪的脸,联想到自己刺他那一枪,呼吸忽然变得安静深长。
目光在众人脸上慢慢转了一圈后,常思豪语声沉沉地开了口:“今天,各方各面都到了,人来的很全。我知道,你们都不白给,都各有各的心机,各有各的盘算。”他点着头,像确认似地再次扫视着众人的脸,“你们都是聪明人,而我——”他用手指重重地连戳了两下胸口,扶栏身往前探:“我常思豪是个粗人,是个浑人。官场上、江湖上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的账,我一概不会算。”
人们都听愣了,士卒面面相觑,目光里显然都是一个问题:“这叫什么话?”
常思豪俯扫众人,继续道:“和你们的头脑一比,我这颗脑袋就是块炭!但是既然问到了,我就告诉你们,在我看来,聚豪阁勾没勾结外族、造没造反,根本不重要!东厂的权力是谁给的、合不合理,也不重要!你们谁爱认罪谁认罪,谁爱抓贼谁抓贼,谁爱造反谁造反!不管你们想维护的、想推翻的、想重建的是什么,都不重要!”
“以前,我曾经问自己最敬爱的大哥陈胜一:国家究竟是什么?他没有给我答案。”
“但是接触郑盟主后,我懂了。”
“此时此刻,这个答案是什么,对我来说已无所谓,现在,我只想说一句话。”
说到这儿,他眼盯众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高高指向天空。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国度中任何形态的和平、稳定与繁荣,都不应该建立在对人的生命、自由、尊严以及荣誉进行漠视和伤害的基础之上,否则,它就不配为真正的国,更不配被称作什么家!”
在一片静默中,常思豪盯视着人们,把手指重重地戳下来:“我知道,很多人瞧不起我这个侯爷,说句实话,我是农家的孩子,说不出什么金石良言,也给不了谁一个明智的决断,我现在站在这儿,只是一个人,和你们大家一样,是这世界上最普通一的员。我想,有些事情我知道,大家心里也一定都知道:咱们热爱的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皇权,也不是倚仗着皇权统御人民的官僚,而是咱们自己、是妻儿老小、是故友亲朋,是锄头和篱笆、是热炕和米饭、是院里的井,是门前的沟,是长江,是黄河,是咱们脚下这块乡情热土、是这方能忍受三千年的刀耕火种、始终用粮食供养我们生存的华夏神州!它承载着祖先的荣耀、今人的生活和未来的希望,它过去在这儿,现在在这儿,将来也永远会在这儿!它是永恒不朽的!国家只是套在它身上的一个个外壳,从来就不是它真正的灵魂和面貌!国家是为我们所建立,就该做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堡垒,而不是将我们压砸在下面,听取我们的呻吟!如果这里的天秤失去的衡度,正义得不到伸张,生存充满了痛苦,那么,这个外壳便该当脱去,这个名不符实的大明,我们宁可不要,我们坚决不要!”
六章懂我()
人们仰对船楼,目光定直,都失去了表情。
“反反了”曾仕权首先缓醒过来,拧着眉地说道:“督公,您瞧瞧他说的这是什么话,他这是”
郭书荣华伸手截住。
他头也没回地道:“侯爷说的没有错。”
常思豪道:“督公既表认同,想必也知道该怎么做。”
郭书荣华下颌微抬,视线如风筝般放入黑夜:“你我脚下这条江,千年来皆往东去,没有任何人为之争议,我也希望世事能像它这样简单。”
常思豪目光眯虚,从他的肩头越过:“血中无鱼可打,我想现在有人应该明白,自己来错了地方。”
“我没有来错。”
长孙笑迟抬起头来,说道:“网中不合有鱼,但,血泊里应该有我。”
“大哥!”姬野平枪夹左腋,张右手向他伸去。
长孙笑迟扬臂与他交握,对个眼神,借力站起,喟叹一声道:“打渔的时候我经常留大放小,时间一长不免推己及人,却忘了这只是自己的习惯,并不合人家的公道。”
姬野平把眼前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会跟鱼讲公道!”
“阿弥陀佛。阁主之言甚是。”小山上人道:“然而阁主可曾想过,刀不和鱼讲公道,人和刀也一样不讲公道,大家各有各的公道,也各有各的难处,还请诸位都能细加体谅才好。”
“放屁!”姬野平正想一枪先把他挑了,忽觉极近处有衣影摇飞,好像鸽子扑了下翅膀,同时一股红烟打在脸上,他惊喝道:“小方,你干什么?”方枕诺退开两步,向船楼方向靠去:“二哥不必惊慌,你们刚刚中了我的‘寒山初晓’,接下来虽然会半身发凉无法行动,性命却无大碍,要是乱运真力,那就难说了。”
萧今拾月在后方稍远,但燕临渊、燕舒眉和长孙笑迟就在姬野平身边,刚才也都在红烟笼罩范围,伸袖遮掩的同时体察身上,感觉鼻孔中有淡淡香气,显然屏息稍晚,也已经把毒药吸入体内,寒意袭来,似乎毒性已然开始发作了。
姬野平心中不信,往前一冲,身子忽然脱力,膝头好像有了木桶的重量,扎在甲板上,发出闷闷的一响。
他猛地一扬脸,几乎把眼角瞪裂:“小方!你竟然在这个时候出卖我!”
方枕诺边退边道:“你还用得着我出卖么?”
姬野平拄枪怒道:“你敢说不是!”
方枕诺轻笑道:“你这人,从小被燕老惯坏了,骨子里向来有自己一套,何曾把别人放在过眼里?战略东移之后,君山周边水哨转的转、撤的撤,孤岛早成绝地,你却不听我劝,非要带着大伙齐来奔丧,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是咎由自取?”
姬野平不敢相信般道:“游老待你如何,你自己清楚,死生事大,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是你我应该应份,你连这都要计较?你怎能这样无情无义!”
方枕诺脸色拉下来,声音有些冷:“拉着我们跟游老一起死,就是有情有义了?”
一句话令姬野平的目光忽然空去,好像反向内视入颅,看到了脑后的硝烟、尸体和残舟。
“醒醒吧,”方枕诺冷冷地道:“你那套所谓的情义,不过是慷他人之慨,拿别人的性命作玩笑。侯爷说得好——这个国家怎样都不重要,我们真正爱的人只是自己,这世上唯一可值得珍惜的也只有生命。这些,恐怕你都没有听懂吧。其实你我也都清楚,什么惩贪除恶,不过是喊给别人听的,分出去的地早晚也要收回来,总不成掌了天下,老百姓都不纳粮,倒让咱们饿死。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替天行道,也没有什么仁义礼法,有的不过是一场场输赢胜败罢了,谁也别说什么为国为民,只有自己活好了,其它的一切才有意义!事到如今,再说多少都没意思,姬野平,莫说以你们的武艺根本胜不了督公,就是能胜得了他,也胜不了外围这些强弓硬弩、火铳大炮!就算你逃得出去,在这人心思定的天下也再找不到能同心造反的人了,如今你中了我的‘寒山初晓’,再作挣扎也是徒劳,倘若就此认罪伏法,侯爷和督公都是明理的人,将来到皇上面前还好替你说话,如其不然,你自己想想罢!”
短暂的沉默之后,姬野平忽然笑出声来。
他轻轻点着头,说道:“做人很好,做鱼很痛,如果两样都做不成,又改不了这世道,那么何妨做刀——小方,你就是这样想的罢?”
他盯着方枕诺,却没有寻求某种回答的意思。“小方,你一向比我聪明,走上这条路,我不敢说你选错了。我自小长在这江边,像条大鲤子,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要化龙,这一身的刺儿也不是为卡谁的喉咙而长,而是为了撑起自己的脊梁。现如今,鱼都死了,网没有破,这条船倒成了我的案板,可我觉得自己没错儿,大伙儿也没错儿,我们没能颠倒这乾坤,只颠倒了自己,但是,有这一场风生水起,这辈子值了。”指头松处,钢链窸叮碎响,枪杆“叭嗒”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