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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书荣华悠然一笑,意态从容得像是在与老友聊天,道:“子龙单骑救主,是将胆量用来匡扶汉室,相如渑池进缻,是将胆量用在为国争光。荣华不才,主持东厂以来,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朝宰大员,只要贪赃作恶,必定严惩法办,你谓我无胆,那么你的胆量又在哪里?”
姬野平大骂道:“少放屁!东厂坏事做绝,你还有理了!别人怕你,我不怕你,这就是你姬爷的胆量!”这话出口,又被曹向飞攻近几分,大枪使着便有些不顺手,他知道曹向飞来空手夺枪反有优势,当时猛地一个跟斗向后翻去,就势把枪纂往甲板上一撴,手抓枪杆旋身飞腿荡回与他拳脚对攻。
曹向飞忽上忽下,湛蓝公衣甩起如翅,双手屈指,挠过之处空气哧哧有声,姬野平身沉力勇,两臂抡开,血衣风鼓,更衬得壮似山熊。楚原生恐他说话分神有失,看两位师弟对付曾仕权不算吃力,忙抽身过来相助,曹向飞力斗二人面不改色,一对黄睛射电,越战越勇。
忽然“扑”地一响,血光迸现,姬野平急攻两掌往后退开,侧脸看时,右肩头上插着一柄巴掌大的金光小剑。
陆荒桥从“讨逆义侠”舰上飞身而起,接连跃过几艘船头,道袍一展,双足落定,大声道:“督公受负国恩,身系天下,万民寄仰,东厂体察民意、监督腐败、匡正去邪、更乃国家之表率、民族之先锋!反观你激愤满怀,思维幼稚,除了盲目指责别人,还有什么本领?如今死到临头,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哈哈哈哈——”
一阵畅爽笑声从左翼响起,同时一条五桅大舰缓缓从郭书荣华的旗舰后侧现身并来,略超出一段后抛下碇石,只见侧弦边站立二人,身着官衣,一高一矮,高的约摸四十来岁,眼眶幽深、嘴角下垂,穿的是铁黑色东厂公服,双手背在身后。矮的是个少年,长圆脸蛋,细眉毛,柳叶眼,着锦衣卫千户官服,手里拿着小旗。
奇怪的是,两人身形不动,嘴唇未开,这豪气吞江的笑声和他们僵冷的面色合在一处,实在不协调到了极点。
此时云边清和康怀的船已经贴近旗舰,二人刚刚跳上甲板就瞧见这一幕,不约而同地露出讶异的表情。康怀讶异的是吕凉和秦绝响此时不该出现于此。云边清讶异的是:这笑声实在太过熟悉,但无论如何,那个人也不该在此出现。
楚原、曹向飞、胡风、何夕、曾仕权等几人停止打斗,带着戒意观瞧,姬野平的眼神里明显含着犹疑,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
此时各舰甲板上人员杂乱,士卒们都不敢妄动,端铳架弩观察着情况。只见秦绝响背后忽然多了个人——大概刚才是蹲姿,猛一站直,就像在他头上又跳着长出了一颗脑袋——这人肤色淡栗生光,与常思豪相仿,不过满头花辫,明显是个姑娘,这一探出头来,两颗大眼左瞄右撒,好奇灵动。与此同时,吕凉身后也有一人侧闪而出,黑面短须,英武精干,身上穿着花格繁复、好像截取彩虹拼纳而成的氆氇。
姬野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燕叔!”
燕临渊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眼望陆荒桥,大声道:“陆老剑客!东厂在郭书荣华带领下监摄百官、权凌法上、弹压民怨、搅动江湖,种种暴行罪恶,天下皆知,在您的口中反成了倒坐南衙的开封府,这恐怕不合适吧。”
陆荒桥论辞锋远不比小山宗书,登时被这话憋了个半红脸,支吾着正想找个台阶下,却见那厢秦绝响小脸上讪讪皱起笑容,抱着小旗向船楼上施起礼来:“属下参见督公。”
众人本以为他和吕凉一样都受制于人,不料他居然尚能行动,曾仕权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脸上登时黑去,喝道:“你们怎么回事!”其它舰船上的军兵、干事也都对后面并过来的船只有了戒意。
秦绝响垂首道:“属下与范朝成跟随吕掌爷督军攻打太湖,原本一切顺利,不过押着俘虏到达东山镇的时候,出了点小岔子这姓燕的和他女儿突然现身救人,放跑了一些俘虏,我们急忙制止,不料打斗中吕掌爷先行失手遭擒,属下投鼠忌器,未几合也被他女儿逼住,只好答应条件,带他们来找督公。”
常思豪听得清清的,心道:“这怎么可能”
郭书荣华笑道:“原来如此。燕大剑,你们来投案自首,东厂欢迎之至。不过劫取官船,可又要添条大罪呢。”
燕临渊笑道:“督公的乐观真是令人开阔。”
郭书荣华笑道:“燕兄的笑容也很让人心折啊。”
燕临渊道:“刚才燕某历数东厂恶行,好像督公并无异议?”
郭书荣华笑道:“百剑盟的子弟武功高,通不过试剑的人,就说他们靠裙带关系。秦大人家业经营得好,一样有人说他靠的是祖宗。这世上的怪事很多。东厂之权乃皇王赐赋、宗法所规,我等不过一一按律执行,荣华行事问心无愧,纵然世间物议匪然,安能动我?”
面对他泰然的神色,燕临渊似乎受到震动,深吸了一口气。东厂权力过度,行事严酷,使得高压之下民怨剧增,但同样对那些贪官污吏也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至于江湖武林,本就有着以武犯禁的传统,在官方看来,打压分化这些人理所应当,完全是出于维护社稷的稳定。他带着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人间善恶难言,燕某不作评辩,不过今天情势所迫,倒想来和督公做一单生意。”
郭书荣华微笑着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燕临渊往姬野平等人身上扫了一眼,道:“听说督公对手下一向爱惜,所以我想,用二档头来换几个平民百姓的性命想必是够的。”
郭书荣华笑道:“大生意总要两家老板来对谈,燕兄的自重恐怕有些不合时宜。”
燕临渊的手搭在吕凉肩头:“货在谁手,谁自然就是老板,督公对此难道还有异议?”
郭书荣华笑了:“凭你的武功,真的能捉到他么?”
一章还剑()
郭书荣华这话看似毫无来由,但常思豪却深有同感。回想着在眉山看燕临渊动手的情景,从功力上论,感觉他和康怀应在伯仲之间,和吕凉旗鼓相当。高手间如果实力相差不远,动起手往往非死即伤,如果不用机巧,将对方活捉这种事,可以说极其不易。
可是燕临渊独往独来,漂泊塞外多年,他的背后,又怎会有另外的“老板”?
目光移去,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秦绝响脸上。
有家传的大宗汇掌和自己教他的天机步垫底,又有郑盟主亲授的两相依剑法,甚至还有天下无双的“王十白青牛涌劲”在身,他没有道理给燕舒眉拿住。
这孩子的确变了不少,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大姐的仇、秦家的恨,他绝不会忘。
剿灭聚豪阁可以满足他的野心,但是看到有人对付东厂,他也必然在心里偷乐。想到这里,常思豪的心里小跳了一下:“他根本不会在乎吕凉的生死,那么这样做唯一的理由,大概就是想驱虎吞狼了。”
——难道吕凉被擒,也是他捣的鬼?
就见燕临渊沉默了这一会儿,说道:“当时确实有人帮我,不过他与这场生意无关,甚至他的出手,也并非有意针对东厂。”
曹向飞喝道:“不管他有意无意,对国家命官出手就是触犯律条!东厂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不管是天涯海角,总会把他揪出来!你已自身难保,也不用在这替他遮掩了!”
“哈哈哈哈哈。”
一串笑声从虚空中响起,众人心头一惊,抬头观看,只见燕临渊这条船主桅上部圆细的帆杆横梁上,有一人正挠着头发,屈体坐起。
这条主桅底部足有两人合抱粗细,顶端则高达七八丈,相当于平地上五层的塔楼。由于驶来时是逆风,所以中部的四角帆都已经收起卷在横梁底下,只留下上面与桅顶相连的小三角帆。船停之后无人再调拉帆绳,所以三角帆也就以主桅为轴,带着横梁随风左右旋转,仰面朝天能稳躺在上面已属稀奇,此刻这人坐起站立,居然动作轻松毫无迟滞,仿佛那里并非危风劲急的高空,而是他家的床边炕檐。
这人原本头朝外躺着,所以站起身时,是面对桅杆。就见他轻轻一个小跳,转过身来,两臂张开摆动了几下,保持住了平衡,也因这跳转的动作,人们终于看到他的侧脸,瞬间就像被什么击穿击透了一般,都呆怔在那里。
——那是一张无法形容的脸,因为笑容满溢,竟然令五官显得不再具体,感觉上既非帅气,也非英俊,不是潇洒,更非惊艳,他就像一个似长大又未长大的孩子,笑容里凝聚着人类所有的天真,令每个看到的人都为之感染。
江风吹来,令他白衣凌乱,由于角度的关系,天际那弯与残阳遥并的淡月,此刻似挂在他的靴尖。
最为惊愕的人却是常思豪,这惊愕并非源于认识对方,而是因为,他实在想不到一个人刮净了胡须、换上套衣服,视觉上竟然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
那人施施然移步杆头,向下遥遥打量着郭书荣华,笑道:“奇葩放朵傲云烧,英雄展媚伟还妖。四年多不见了,督公这肩头的牡丹、从容的笑眼都没大变,还是这样清傲脱尘呢。”
郭书荣华微笑道:“荣华脱俗未免俗中客,怎比你今宵拾月笑今宵?”
听他接得压韵,萧今拾月哈哈一笑,也凑起趣儿来:“说道高来谁又高,人各殊途两蹊跷。跳出三界容易,像督公这般不计毁誉,面对这俗世人间的风风雨雨,载浮载沉,矢志不渝,那才是真正的难啊。”
郭书荣华道:“一世风华足下土,千年荣辱待君锹。荣华正是相信身后也会有萧兄这样的知己,所以今时今日,才坦荡得起来呀。”说话间打了个响指,程连安低头入楼,很快拿出一柄发黄的竹伞。郭书荣华托在手中,将伞尖抬起对准萧今拾月,右掌在伞柄上一拍,“哧——”地一声响,那伞凌空射起,直向对面的桅顶飞去。
萧今拾月瞧也没瞧,劈手接过,腕子一动,伞在指尖打了个转儿,从手感判断就知道是自己的那柄“穷奇剑”,笑道:“哎呀呀,老伙计又回来了。山高路远,去找那当铺回赎不易,督公这份人情,真是不大好还呢。”
郭书荣华笑道:“厂里在各地都有驻点,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萧今拾月像抓痒似地用伞蹭了蹭自己的后脑勺,似感困惑地道:“不是呦,你看,你说国家设立东厂是为了行使监督、缉查腐败,而动用他们的人力物力来监视一名普通百姓的行踪,替他赎当,这又算什么呢?更奇怪的是”他在怀里掏摸,拿出一张破纸来:“当票还在我这里哟!”
没有当票无法赎当,未到期限,当铺也不可以将物品卖出,这是任谁都知的常识。那么东厂能把这柄穷奇剑拿到手里,所用手段的合法性也就不问可知。
姬野平大笑道:“好,妙极了!所谓一叶可以知秋!权力在手,以权谋私自然就成了习惯!可见什么秉公执法、为国为民都是谎言!”
曾仕权脸上肌肉不住跳动,知道萧今拾月剑法冠绝当代,在江湖上却没有什么作为,这人就像云头的彩凤,和山中的老虎、游荡的猎人都没有交集,东厂没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