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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真说不好——像骨殖中的一点磷火在阴山洞子里走,沿路照出一片幽凉,洋洋得意,突然山洞尽了,一下来到亮地,眼前阳光普照,万物滋长,自己一下就没了,连去体味挫折都来不及,就是迎风而散、一败涂地。”
曾仕权笑了,道:“有这想法就对了。我一早儿就有句话:什么样的脑子搁到督公面前,那都不叫脑子。什么样的武功搁到督公面前,那都不叫武功。在咱们督公面前玩心眼儿、耍花活儿,那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说完站起来,似有意、似无心地在方枕诺和程连安脸上瞄了一眼,拍拍屁股,抻个懒腰,走了开去。
这一眼像揩人酒涡的指头,带着某种宠爱、挑逗和嘲讽,使得他之前讲的故事都有了另外一层深意。程连安只觉从脸颊到耳根都热跳起来。
方枕诺也没有说话,感觉内心的骄傲正支撑起一种不以为然,却又不得不承认,郭书荣华身上确实有着某种气质,高屋建瓴、天马行空,有着难言的魅力。一阵烦躁袭来,令他难以安坐,站起身歉然一笑:“腿麻了,活动一下,透透气。”
四章水无形()
琵琶声中,常思豪阖目平躺在床,安静得像一具尸体。
之前曾仕权着急赶路,没有按时喂他迷药,入夜的时候,药性已经消失殆尽,栈桥上张十三娘出手,担架受到震动,他在迷迷糊糊中已然恢复了一些意识,抬入船室的时候接近清醒。可是连睡多天,脑中雾蒙蒙一片混沌,丝毫搞不清状况,所以感觉有人来切脉时,便合目未动。
在榻上,他屏息静听郭书荣华如何安抚火黎孤温、款接索南嘉措、怀柔威压众明妃使三教立约,神思渐转明晰,继而又听他如何梳理曾仕权、点逗程连安、小试方枕诺,好像小孩子半夜醒来听到父母的谈话,有种紧张的快感,可是一路听下来,心中却越听越乱、越想越多。
戚继光赠的那柄胁差,自己虽然喜欢,却从来没有深入想过。同样的铁,同样的水,同样的炉火,为什么人家打造出来就那么精美,那么锋利,而国人冶炼的技术,却一代不如一代,甚至要找寻好一点的名刀宝剑都要回溯到唐宋,甚至春秋战国?
那些自己不曾见过的红夷人,载着火炮来到大明,就像是天外来客,可是他们究竟来自哪里?他们的家乡,可能连郑和当年都不曾到过,那么他们的航海技术,只怕比造火器的能力只强不弱。这世界会有多大?海的那头究竟还有什么?他们可能带来贸易与技术,也可能带来战争和灾祸,正如郭书荣华所说的,国人对此却毫无知觉,仍以天朝自诩,在自造的梦里沉迷着。
也许真的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想不到这样一个人,对于国家的危机意识会这样强烈这就是所谓的远见卓识吗?在别人开心看云的时候,他已经在为风暴作准备了。
常思豪脑中又是一阵迷眩。
耳边流袅的清音,有着与女性肌肤相似的质感,令他的神思超拔出来,忽然产生一种对耳鬓厮磨的怀念。
暖阁、锦帐、小腹丰隆的吟儿
那时,两人韵合的动作,像一首无声的琴歌。而今,这琴歌有了实感,响在耳畔,像山溪流去化作雨后的风,柔纯爽净,更胜从前。
听到神驰处,虽然明知那并非秦自吟的琴声,他仍是忍不住确认了一眼。
床帷半敞着,拉到他肘尖的位置。有这样一层隔挡,两边的人都看不到彼此的脸。
在常思豪的角度,目光所及,是郭书荣华那半边银衣长袖、围肩的牡丹。琵琶的弦轴像髻上的发钗,偎在他肩侧,有着依人小鸟的情态。
一只纤长润白的手在琵琶颈上移滑,呵痒逗趣般轻轻揉弄着。
丝弦颤跳,有如人类的脉搏。
这瞬间,常思豪觉得自己眼有些花,仿佛真切地看到一位女子在那指尖之下,正猫儿般被撩拨得百态妖娆、羞不可抑。
——难道世上真有琵琶精?难道乐器也有生命,竟然能在人的手底还魂?
恰在此时,像水下走串气泡般,一串咕咕的空响从被底翻滚上来。
乐声消逝,帷帘拉开,郭书荣华的笑容对上他的目光:“侯爷醒了?”
常思豪没有回应,只呆望着他怀中琵琶。
郭书荣华拢琵琶轻轻击掌——有干事碎步而上,将一个托盘放落几案——他试嗅着香气,露出满意的笑容,转过脸来道:“侯爷,让荣华伺候您喝一点粥吧。”
自高空下望,河滩上这一片军帐篝火黑红有致,错落如交锋中的棋子。
有两个人正在棋子间缓步踱行。
他们相距约有十余丈,脚下保持着前后斜向的平行,前面那一个走得悠闲,像是在散心,后面的个子比他矮些,时而远坠,时而紧跟,走走停停,观察着前者。
随着移动,两张面孔不时被火光照亮、又暗去。
在背后观察人的动作,是程连安进入东厂后养成的习惯。
东厂侦缉审讯的事必不可少,在行使职权过程中,偶尔有难缠的犯人对付不了,底下人会来请示曾仕权。程连安那时在他手下,跟着到点心房去过几次,发现这位三档头说是掌刑出身,原来手段也不过如此。——他逼供的法子,无非是在刑讯手段上玩些花样,比如撑开犯人眼皮,撒些碎石棉之类,总是离不开对肉体的折创。而这些,对于真正嘴硬的人,是毫无意义的。
对于痛楚,程连安有着切身的体会。
那是一个永生难忘的午后。他握着刀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着紧闭的屋门、亮亮的窗纸、还有桌上已冷多时的早饭,终于下定决心。
刀子很快,用尽力气割下去,随之而来的竟是一阵近似快感的清凉,像是小时候夏夜里,妈妈用大木盆给洗的那个滑溜的澡,洗完套上肚兜站在月光底下,小风从腿间轻快地划过,好像自己变成了姐姐。跟着,夏夜的梦骤然破裂了,一道炸雷从两腿之间劈上来,像要把每一寸骨头都劈开,把每一寸皮肤都撕碎。他用力弯下僵硬的脖子,看着自己的血和尿像水囊被荆棘刮破般,哗啦啦在两条抽颤小腿间淌下来,心底有一种狰狞的自豪和无可挽回的绝望同时升起。
——你们做不到、不敢做的事,我做到了。
——痛苦到头,如此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生活原本就是一种缓慢的阉割,来得猛烈一些,反而有着别样的刺激。
他知道,刑求中的犯人,一定也有着相似的心理。
痛苦先是突如其来,然后绵延持续,不断的刑求,就是不断制造这种起伏,在安逸与痛苦间形成对比,促使人做出选择。可是如果受刑者意志坚强,折磨久了,不但不能奏效,反而还增强耐受能力。甚至——会让人爱上这感觉。
人就是这样的生命体,当无力改变现状,会无意识地自我欺骗,产生一种逆来顺受的心理,然后乐在其中。
如果不能追求快乐和幸福,那么就追求痛苦罢——至少,它容易获得,俯拾皆是,而且好过麻木得毫无追求。
当对抗变成迎合,刑求就失去了意义。
伤好以后,程连安有很长一段时间感到无比烦躁,后来发现,那是因为痛楚的消失。
心里的痛还在,身上的痛却没了,这感觉好像背叛,像自己弄丢了自己。
可耻的身体啊,你怎能就这样,忍看灵魂的哭泣?
于是,他准备了一根小针,无人的时候,在自己的小臂上缝来缝去。每剜一针,都有一针的激动:我活着,我还活着。每疼一下,都有一下的惊喜:是你啊,你还在这里,真的是你!
痛苦成了他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并且就此产生了一个推论:犯人也是在用痛苦确认着自己。这确认中不仅仅针对生命,还包括梦想、包括坚持、包括认为自己会在后世得到某种正名、某种承认的预期。
他开始喜欢观察人犯,并在他们的眼神、动作中分离痛点,窥探心机。久而久之——
“你错了,你的想法没有意义。”“不要傻了,你坚持的,别人也曾坚持过,现在却早已放弃。”“历史只是写在纸上的字,有人能写,就有人能涂去,遗憾的是,定稿的权力在我们手里。”“好好想一想吧,后人对你的评价,既不会是好,也不会是坏,因为除此刻面对的痛苦,你是不存在的,你为什么而承受?又是为什么在坚持?”“你不觉得心中的东西很虚假吗?尤其是面对痛楚的时候?想一想,再想一想,究竟什么是真实的”
诸如此类,他总有办法找到对方的失意点,使之决心溃散,丧失意志,放弃坚持。
再残忍的人,听多了嘶号也会腻的。倘能喝着茶水笑笑呵呵说几句话就问出口供,那耍刀弄棒的又何必呢?所以没过多久,点心房再有难缠人犯,过来都不再问:“三爷在么?”而是改成:“小安子呢?”
点心房办事效率提高,很快引起郭书荣华的注意,在他把程连安调到身边使用的时候,底下人已经将“小安子”这个称呼换作安祖宗了。
程连安对此很得意:是金子总要发光,何况自己是有根有脉的金子。
而今,又有一块“金子”掉进了东厂,没根没脉,带着一股子酸气,居然在督公眼里,还能博得两分赏识。
这块金子,此刻和自己相隔着五七个帐篷、两三堆篝火,正以稳慢的步伐往前溜嗒。
瞧着这背影,程连安有种感觉,似乎那安静只是假象,里面有着一种别样的挣扎。
痛苦如无形之水,只要存在,必会在身心中流溢。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处理痛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曹老大的狠是一种发泄,吕凉的阴是一种埋藏,曾仕权的玩世不恭是一种逃避,康怀的平静是一种搁置,在这堂堂东厂里,除了督公,没有谁的痛苦能逃过自己的眼睛。
倘若方枕诺是真心来投,那么他受到督公的礼遇,期望得到了满足,原不该有这种挣扎才是。
这样想的时候,方枕诺已经走到了营寨的边缘——这营寨是临时的,没有寨栅,只有巡逻的哨队时而经过,用脚步划分出边界——他的脚步没有停,慢慢悠悠,仍向前走着,无边界的营寨和衣带上的东厂腰牌,让他的行动毫无阻滞。
程连安却停下来,因为再跟上去的话,会走到没有帐篷的旷地中间,那样未免太过明显。
一阵风扑过来,像给挑食孩子塞肉吃似地,将一股腥腐的气味拍进他的鼻孔。程连安脸色大苦,一阵呕意又翻上来,却忽然意识到:那旷地后面的树林,很是熟悉。
“这个穷酸,难道要去看死人吗?”他的眉毛微微地下沉,将眼睛压得扁了一些,溢出森森鬼气。
五章翻着袜()
常思豪左手后撑,支坐在榻上,双腿一屈一伸,右手托瓷碗,肘拄膝头,静静地啜粥,感觉力量正一点一滴在体内复苏着。
琵琶曲调变得欢快,有溪间小鹿纵跃的动感。郭书荣华在弹奏中偶尔会看来一眼,瞳眸里,笑意清澈如泉。
常思豪瞧着他:“督公亲率大军讨逆,心态倒是轻松得很。”
郭书荣华一笑:“难得秋水溶明月,何妨忙里小偷闲。”
常思豪道:“看来督公这趟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喽?”
郭书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