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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大呈倒坐姿势,壮硕的身躯首先坠下,咔啦啦碎木纷飞,将一张圆桌脆生生砸得只剩半边,后颈卡在剩下的那半边桌面上,以常思豪所在的方位角度,瞧见的只是他的后脑,就像那桌上放了个人头一般。几乎是同一时间,王文池的身子也已仰天坠地,一张驼脸痛苦扭曲,脉管突起,仿佛皮下有小蛇窜来窜去。他以手撑身挣扎欲起,却哇地呕出一大口血,再度扑嗵躺倒。地上那滩血浓稠若泥,里面竟然掺杂着暗红色的肉块,显然是碎掉的肺子。
梯口处步音轻缓,两个人一前一后,聊着天踱上楼来。前一人嗓音细窄,颇具媚态:“哎哟我说李大人哪,咱们好些个日子没出来逛逛,怎地这地面儿上就乱成这样儿?你说这俩,挺大的个子,疯冲乱跑的,要撞着谁多不合适啊。我看这楼梯也是窄,待会儿咱可得跟三公子说说,让他改改,要不这上来下去的,总有人挡道儿,走着多不顺当啊。”
后一人笑道:“您说的是。只不过,咱们这些年都是踢着桩、拔着钉过来的,都习惯了,这路要是太平整,太顺当喽,只怕还要闲得脚痒哩。”
三章厂卫()
常思豪眼睛一直往梯口瞧着,只见前面上来这人四十左右年纪,两眼含笑,面上皱纹多且细,肤白无须,披一领花狐暖裘,内穿一身水红色加厚长衣,艳色鲜明。后面那被称为李大人的两鬓微白,年纪似更长些,生得颧额耸岸,眉如鹰翅,身材较为粗壮,一袭黑衣外罩暖袍,并不是官衣的打扮。
高扬见此二人上楼,脸色阴沉了些,喃喃道了句:“晦气。”常思豪问:“他们是谁?”邵方悄声道:“那穿水红衣的,便是东厂三档头曾仕权,旁边那个叫李逸臣,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从三品的官,在锦衣卫里头,除了最顶上正三品的指挥使朱希忠,就数他最大。”
对于锦衣卫常思豪仅略知一二,只听说过他们是皇帝的侍卫军,而且也兼管缉捕刑狱之事,司职与东厂有所重合又有所不同。而曹向飞、吕凉、曾仕权、康怀这东厂四大档头臭名昭著,他早已耳熟能详,眼瞧着曾仕权那张仿佛揉皱的纸团般没有血色的脸,心里登时一阵说不出地厌恶。暗思:“本待和高扬去东厂寻他们,却不想在这里倒遇上了。”
曾仕权肩头略欠,身后有东厂随从干事跟近上前,侍候他将花狐暖裘除去,恭身低头退下一楼。曾仕权瞧瞧王文池身边的那滩血,眉头皱起,从怀里掏出一方白绢掩住口鼻,道:“哎哟,你瞧瞧,这个腥气哟,我说李大人哪,你这腿上功夫下得也是太深,这么踢人,哪受得了,你看人家三公子找的能工巧匠把这楼修得多漂亮,好端端的却弄脏了,哎,可惜呀,多可惜呀。”
李逸臣笑道:“我练的不过是些粗笨功夫,哪能像您这般,一掌打得这人呆坐如痴如睡,血都含在胸腔嘴里,连个衣襟都不玷,这劲道火候,拿捏得才真叫恰到好处哩。”
曾仕权佯笑道:“瞧你说的,血含到嘴里,难道要他留着用来喷人么?看来曾某做事,未免不够干净,倒不如你李大人彻底了。”
李逸臣整容道:“岂敢,岂敢。”
曾仕权笑道:“自家人说一句笑话而已,李大人别往心里去。”
此时徐三公子晃动胖大身躯迎了过来:“哎哟,原来是曾掌爷,李同知,两位赏脸,大驾光临,难得难得。”
曾仕权掩着嘴酸咭咭地几声浅笑,道:“难什么得啊,唉,前阵子听小厮们说呀,三爷您要开个大馆子,安置些个名媛艳妓,我说好呀,咱京里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这有品的香馆,才刚在道儿上,我还跟李大人这儿说呢,你看南边那十里秦淮,苏杭二州,风光秀丽,美女如云,何等的繁华,可咱们京中这些年哪,除了个独抱楼,还真就找不出什么再好的去处了,可是那地方儿再好,逛多了也腻呀。这回得了,三爷这馆子一建成,咱们京里又多了个玩乐的所在,可不是大大的好事儿吗?”
李逸臣笑接道:“正是。曾掌爷早就念叨着,徐三爷的馆子一开张,必定要请我来玩一趟,这不就来了么?”
曾仕权手指着他作出虚戳之势,笑道:“就你坏,我们这厂底下跑闲活儿的,一年有多少俸禄,哪架得住到这地儿来开销呀!待会儿,你可得少喝点儿,给我省些酒儿钱。”说到这儿,又转向徐三公子,道:“我料着三爷的馆子开张,必会请些朋友来热闹热闹,可是等了这么多天哪,也没见个帖子送来,要不是仗着厂里消息方便,信儿传的快,只怕今儿这场大热闹要错过去了。”说着话的同时,脸上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些许怏怨。
徐三公子一声轻笑:“咳,这几天我也是忙乱,家严在朝多年,六部五寺、御史詹士中门生故旧甚多,这香馆开张不比别的,有的人能请,有的人还要避讳,这请帖啊,是顾得这边,就丢了那边,让人头疼得紧,也是没有办法,产生疏漏,还请曾掌爷万勿见怪。”
曾仕权自嘲般地小叹一声,以很是幽怨的口吻道:“唉,瞧您说的,我是什么人哪,哪能见您的怪呢?其实呢,也怪我,往日间怠慢了,没多请三爷到厂里坐坐,管是喝茶呢,还是聊天呢,彼此间多走动走动,总是好的。”
查鸡架在旁听得清楚,脸色早变了两变,赶忙凑过来嘻笑道:“喝茶聊天?好事儿啊,茶这玩意儿啊,可是好东西,嘿嘿,别说我们公子爷喜欢喝,就是小人闲来也常喜欢四处品品,看来掌爷您也是同道中人哪,以后咱们可得多亲多近。”
徐三公子眯起眼睛,表情里明显冷了一些:“京城上好的茶馆茶社,可是不少,不过有些地方,茶是好茶,水却总烧得太热,烫得客人们总是嘶声叫嚷。我这身段,油腻吃得多,心里火大,喜欢喝凉的,可受不得那个。”
曾仕权向他身边凑了凑,手中那块小白绢轻轻向他脸上一甩,笑道:“这我可就得小的溜儿地驳您一句了,茶这东西呀,凉有凉的优点,热有热的好处,凉茶怎么能去油腻呢?喝多了还容易闹肚子,再者说了,现在这季节,可不比别的时候,九宵之上仙家庭院是天做主,咱不知道寒暑如何,可这九宵之下、俗世人间,可都入了‘冬’了,昨儿这一夜风霜,雪覆天下,您就没觉出冷吗?嘿嘿嘿,要我说呀,火再大您也得先忍着,多喝点儿热的才成,喝多了油腻打下去,自然火也就消了。再者说了,给您奉上来的热茶,还能烫了您的口吗?”
徐三公子在自己肚子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冬寒纵能噤天下,霜雪怎堪覆阶亭啊?至于我嘛,随性惯了,油腻打不打不差那斤八两的,上点儿火算个什么,反正也胖到这地步了,自己是管不住自己,别人更治不了我,就这么着吧!哈哈!”
“哈哈哈哈!”
曾仕权仰笑数声,音色半阴半阳,既哑且亢,后来居上地将徐三公子的笑声完全盖过,听得人牙根生涩。他微微眯了眼睛,微侧身和李逸臣交换一下目光和笑意,又转回来,冲着有些着恼的徐三公子点了点头:“好,三爷果然好气度、好心胸啊,身上肉多点儿这是好事儿,但是没有福份的人哪,可就承受不起了。”他背起手故意不去看徐三公子,围着他转圈踱了几步,边走边道:“这不,前阵子独抱楼的掌柜来求我办事,我一瞧见他呀,哎哟,人胖了两圈儿还多,身上头上缠了不少绷带,一见我就开始诉苦,好像说是让哪儿的对头给打了闷棍还是怎么着,他那独抱楼上有个当红的大花魁刚到手不长日子,就被人家强买去了,他那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只好兑出,却也没卖个好价钱,唉,您说他刚胖这么一点儿就遭了大罪,倒了大霉,可不就是无福消受么?”说到这停了脚步,扭回头斜瞧着徐三公子。
“啊,”徐三公子张口拉出长音,显得有些迟滞,佯笑道:“是吗?独抱楼还能出这事?唉,这要搁在以前,还真难想象啊。”
李逸臣闲闲地道:“是啊,当初严世蕃但有宴庆之事,多设在独抱楼,那些年他们可着实红火了一阵子。严家把持内阁,权倾天下,独抱楼也跟着水涨船高,谁能想到那么大个船,能说翻就翻了呢?哎,说起来,后来严相抄家,我还有参与,曾掌爷那时候,也在吧?”
曾仕权眼睛眯起,笑吟吟的:“嗯,嗯,在的,在的。咳,抄家这玩意儿呀,有意思着哪,那时候严相爷八十来岁的人了,数落着他那东楼小儿,哭得鼻涕泪流,黄垢粘腻腻糊在眼角上,也没人想着给他擦一擦。世蕃更别提了,斩后尸首让我们曹老大弄去剁着卖了,嘿,那可是小嗒溜儿地挣了一笔。我记得那时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对姓王的哥俩,一个叫王世贞,一个叫王世懋,这俩是右都御史王忬的儿子,王忬在当年俺答攻京的时候主持通州防务,后来又赴闽破倭,功勋卓著,连俞大猷这样的人物,都曾是他的部下!可是这么大个人物,却被世蕃父子害死了,他这俩儿子听世蕃被斩,又有尸体卖,便凑了钱来买,奈何银子有限,倾其所有,只买着半条大腿,回去祭过父亲,觉不解恨,便搁锅煮熟吃了。这王世贞现在也做着官呢,好像三公子跟他也挺熟吧。”
徐三公子见他说着话同时,眼睛有意无意斜斜地瞄着自己身上,笑吟吟地,仿佛在算计着自己那些赘肉的斤两,不由打个寒噤,脸上肥肉颤了几颤。心知当年严嵩靠青词获宠,就任首辅,欺君媚上,儿子严世蕃仗父威横行无忌把持朝纲,其势正如今日自己父子相仿,虽然父亲徐阶老成谋国,不比严家贪没过甚,但伴君如伴虎,它日地覆云翻之时,若是落在东厂这班小人之手,真不知要受尽多少苦楚责难。
李逸臣递了个眼神叹道:“世蕃也是太狂,得罪的人多。所谓‘爵高未必常享贵,位险何尝不求人?’,其实但凡事情办的不过分,人死账清,谁还能拿他尸体解恨呢?”
曾仕权笑道:“咳,今世的富贵就是前生的福分,福分再大,也经不起糟蹋呀。高处不胜寒,到了那个位置上,谁又能保得准自己不会变呢?咳,说不得呀,说不得,福祸由天,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吧。咱们这些小厮在官场上也就是混口饭吃,看个热闹,安心守分做自己的事儿,对得起皇恩,对得起百姓也就成了。”
徐三公子涩涩笑道:“看来曾掌爷对命理还颇有研究,那您瞧瞧我,算不算是有福之人呢?”
“呵呵呵呵,”曾仕权掩嘴而笑,那一小块白绢被口中气息吹得扑簌簌乱跳。他翘指将白绢一甩:“哎哟,这您可是为难我了,咱家又不是算命的先生,哪能看得准谁们家的福禄厚薄呢。不过俗话说的好,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有些东西还不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儿嘛,福报生在造化上。三爷您有多少福,那还得看您怎么做了。”
两人目光衔交,似乎都插进了对方的心里,探索交换着彼此的想法。片刻之后,徐三公子慢慢露出笑意:“说得好。其实有福没福的,瞧瞧现在过的什么日子,也就明白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流都能改道,何况于人呢?严相也去了几年了,出事时独抱楼没波及到已属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