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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的,永远要为不及他高贵的,做出牺牲……像澈清之水,总是流向低处。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哑言的神。我想起著名的基督教神秘主义者、西班牙教士克洛瓦的表达:“上帝的事物,其本身越高贵越明亮,越不被我们所了解,对我们越黑暗。”倘若小人鱼开口,她歌唱,她说出真相,是否她征服的力量就不可抵抗?换句话说,倘若神完整地到来,人们只会爱慕她的完美,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相爱,就不再成为可能。
为了爱我们,神付出昂贵代价:即使在教堂,我们也听不到神的声音;他从不显现闪耀光芒的身体,来增加我们的信赖。神在沉默中隐忍,以使烛火旁各自祈祷的人们能够相互需要,相互安慰。
一日长于百年
她是公主,所以她入睡的时候整个王宫都得安静下来。不仅国王、王后和所有仆从一起睡着了,接着,“马厩里的马、院子里的狗、屋顶上的鸽子、墙上的苍蝇都睡了。连炉灶进而燃烧着的火焰也静静地睡着了,烤肉不再咝咝作响,厨师正要揪一个做事马虎的帮手的头发,扬着手就睡着了。风静止下来,王宫前树上的叶子一丝不动。”钟摆停了,公主睡着了,睡在琥珀和果核的甜美深处。世界以静默响应着公主的睡眠──身份的高贵体现于此,一如领唱需要合声,死去的王需要陪葬,一如,人们倾向于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难,理解为有什么招致了神的不快。
出于报复,没有受到邀请的占卦女最初预言公主在十五岁被纺锤刺死,多亏最后一个占卦女还没来得及祝福,她缓解了那个恶毒的诅咒,说公主不会死去,只是要沉睡一百年。我们隐隐怀有这种认识:睡眠,是死亡的仿制品,甚至是一种安全的练习。睡眠使人放松,恢复体力,并且能够得到梦境的奖赏。我们把睡眠作为赐福来领受,却如何惊恐于死亡,焉知它不是一场更大的赐福?因为没有人从那条道路上返回,提供给生者真正有说服力的不是停留在猜测阶段的心得,所以,对死亡的灾祸感,其实是我们对所有未知事物所抱持的普遍恐惧。了解能让我们平息下来,只有死者,不再忌惮死亡。
籽粒碎小,黑,想象不出它能酝酿花瓣。玫瑰的花苞比怒放时更令人赏心悦目,我曾幼稚地猜测它有黄金的蕊。完全盛开的玫瑰有些俗丽,就是好看加平庸。花苞美在神秘的关闭里,只要不开,美就蕴含在未知那无限的可能性里。理想的美在于它不被抵达,爱情的美在于它难以实现。睡美人的美,在于她是一个不为所动的公主,她的沉睡比苏醒更媚惑,像玫瑰花蕾。
是啊,美人和睡美人,到底哪个更美?美人痣和美人计,你偏爱天然还是人工?或许,美人痣只是美人计开始启动的小冒号。尽管在公主沉睡过程中,时常有来访的王子被荆条缠死,但,他们霉腐的尸体是否如肥料更养护睡美人的腮红?美,用于威胁,也许比用于鼓励的时候要多。
我向来不相信,时间偷走的东西还回来时会变得更好。乐观的人说例外存在,举证时间偷走美貌还回智慧──错了,智慧只是暂时还没来得及偷走的东西。童话无须尊重现实法则。花苞终会开放,公主终会醒来,如此,时间便成为手中一件被利用的工具……百年沉睡将使公主天下无双。对于抱得美人归的王子,幸福不是等待和追寻,只是一次恰逢其时的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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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就妙在公主不随时间老去,否则,睡美人会变成荆棘丛中的妖婆,童话爱情会变成长寿者和少年的鬼混。睡美人曾经从链条上逃脱,她不再被时间统一度量。中国神话里也有类似情节,烂柯山讲述一个观棋樵夫回家时已沧海桑田。时间中暴露了等级差别,神的一天是我们的百年──当然这不难理解,如同蜉蝣的生死,完成于我们的一个短暂清晨。
睡美人表现了拯救的浪漫主义方式。不是医生而是王子,不是药物而是鲜花,不是人工呼吸,而是吻──是纯洁之物,终止了不幸。这并非仅限于中世纪的唯美习惯,即使在后现代的今天亦如此,文学作品及科幻电影试图告诉我们:把世界从末日中挽回的,常常,是一个孩子,或一场爱情。所以我们不能忽略在现实中无用无为的东西,灾难到来,它们才会彰显藏而不露的使命。
好了,现在让我们翻开浪漫的另一面。我们熟悉如下的情节:妖婆收留迷路的儿童,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养肥;这一天,她为其中一个孩子涂上油脂,炉子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妖婆要把他烤得香喷喷的,蘸上作料吃……这些古典童话,显然浸染了恐怖色彩。但事实上,照顾到孩子的承受心理和阅读所需要的健康目的,这些血淋淋的情节已经经过稀释,原创的童话更为残忍。
睡美人最早并不是被一个吻唤醒。这个故事最早见于字端的是1636年的意大利版本,睡美人被一个人强Jian了,临走时连一个字条都没有留下,就骑马走了。她到9个月后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对双生子的母亲。从卡尔维诺所搜集的《意大利童话》中可以找到证据,只不过强Jian者的身份体面,他是国王,并且他的了无音讯寻还有一个完全可以被原谅的借口:他病了,病得意志不清。
现在我们知道,睡美人的睡眠可以用来回避痛苦,假设痛苦更剧烈,更极端,就需要以死亡来回避。痛苦的延宕过程洗刷了被强Jian的耻辱,当孩子降生,他们无辜清亮的眼神,使追剿强Jian者的罪行显得不那么必要,多数时候,它使凶犯变成血脉相系的亲人。睡美人将和在她无知无觉中破坏她童贞的男子永结连理,共度余生。这是一个童话里少见的个案。通常情况是,罪行甚至仅只是弱点,就要面对超出必要限度的严惩,诸如反面人物由于嫉妒、吝啬、占便宜这种小缺陷去领教酷刑,去变驴变狗,去死。而在这个睡美人的底版故事里,等待罪行的,竟是可以享用一生的幸福奖励。
魔镜
没有一种文学样式比童话更需要邪恶的参与,尽管童话以善良遭遇不公开始,必以善良大获全胜告终。有了魔鬼、野兽、井里的妖怪、坏师傅、阴险仆人、骗子、贪婪吝啬的哥哥和凶狠的后妈,才能更动情地歌唱花朵、小鸟、诚恳的孩子、聪明的裁缝、仙女、勇敢的王子和他美艳绝伦的新娘。善的世界芬芳、清澈、饱满,恶的世界混浊、肮脏、毒汁四溅,只有童话中,二者泾渭分明,便于取舍。童话向我们许诺,邪恶的所有努力都是一场乘积终将为零的运算──它是好心人针对儿童捏造的谎言。童话的玻璃浮雕,在美妙的透明中,保持冰冷和坚硬,渗不进现实的一滴雨水。被童话喂养的孩子,培育着绝对化与完美主义倾向。至于现实法则,涉及善的有限性和恶的有效性,甚至,善恶之间暗度陈仓的交易,他们将在未来的受挫中逐一体验。祝愿糖纸不要蒙住眼睛,祝愿跳舞的脚不要坠入悬崖,祝愿他们未来对童话的修改尽管太迟,但还来得及。
一篇土耳其童话《智斗恶巨人》这样说:凯尔格郎听人说,谁真正勇敢,就去收拾巨人婆子,他便出发寻找女巨人。她正背靠大山晒太阳,凯尔格郎轻轻走过去,吸吮她的|乳汁。女巨人于是把凯尔格郎认作|乳儿,并且不允许自己嗜肉的儿子吃掉他。不入睡的凯尔格郎半夜要求吃甜饼和咸饼,巨人婆子只好爬起来和面烙饼。凯尔格郎还是不睡,这回,他想吃填馅小羊羔,巨人婆子就起身做填馅小羊羔。吃饱喝足的凯尔格郎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溜掉,气坏了的巨人婆前去追赶。刺猬把凯尔格郎藏在磨盘之间,巨人婆子要求刺猬交还她的|乳儿。发怒的巨人婆把对她置之不理的刺猬吞进肚子,但刺猬用浑身的刺扎她的五脏六腑,刺穿了她的心。凯尔格郎割取了巨人婆子的两只耳朵,拿到吹嘘自己的年轻人中间掏出来,于是,他赢得了最勇敢的美名。从这个故事中,我看不到凯尔格郎有什么“智”,除了他把感情也用作权谋;我也看不出巫婆有什么“恶”,除了她令人不快的长相──丑陋等同了罪恶。在童话中,美德与美貌很少交战,花丛中的公主让它们像双臂一样拥住白璧无瑕的自己。
白雪公主的继母注定是牺牲之下的角色。白雪公主是完美的,“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面颊鲜红如血,头发黑得就像乌檀木”,站在对立面上的王后,就必须满怀妒意,阴险,还有漫画里已被普遍认可却悖离合理性的丑陋──尽管在白雪公主长大之前,魔镜说出真相,她曾经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只因为她是一个罪恶的美人,所以,她便不再是美人,而只是罪恶。我们不会替她辩护,我们要给作为读者的孩子提供简单清晰的正负判断。魔镜的真话声音太小,只有王后听得见……我们抹杀王后的美貌,只有她穿得像农妇、长得像巫婆的样子才符合我们心愿。
由于没有勇气倾听坏人的道理,我们通常只让坏人在剧情中充当人体道具,来烘托一幕正剧的光荣。我们向来拒绝他们可能的辩护,把他们引号里的原音攥改为呼应主题的转述,这样,随后而来对他们的轻蔑、唾弃和惩罚可以进行得更为彻底和正义。其实,白雪公主的后妈早已被我们处理为一个哑巴皇后,第一页起,我们就已明了她注定失宠的未来。冠以妒恨之名,冠以迫害之名,让她的爱和疼说不出口。对反面人物的仇恨被有效地培养,这是必须的衬托。王后的美仅仅因为次要而变成丑恶。同样的命运也发生在灰姑娘的后妈和姐妹身上,因为,那最美的,尖细的水晶鞋跟,需要踩在令人惊讶的起点上。
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有多少失真的史册,不知道一个光芒万丈的书里英雄,他旗帜一样鲜艳的襟袍是不是掩盖着血和违背的盟誓。也许,在童话背后,有另外一个王后,一个真实的王后,死在某个不为所知的地点。苹果和有毒的梳子,将用作美妙的自杀工具来配合她的无辜。如果死前被允诺一个愿望,她想要,一面说谎的镜子。
白雪公主因为王子的爱情而复活,她曾经的死没有疼感和伤痕,短暂又富有诗意。再看看另一个美人的下场,为王后准备的是炭火上的行刑:一双烧得通红的铁拖鞋,用钳子夹过来,“她只得穿上这双铁鞋跳舞,直到倒在地上死去。”故事结尾,我们再次惊讶地发现童话的逾常:从来,都是善者,使用酷刑。
记住镜子的秘密。镜子看起来不折不扣地映现现实──只是,颠倒了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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