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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希声叹息道:“唉,我知道,我知道,能填饱肚子就好。”却依旧木木地坐着,不动筷子。他毫无食欲,倒不在乎饭菜的好坏,而是一直记挂着已经放归山林的孙卫红。
这当儿,张亮到柴禾间转了一圈,发现心爱的金丝猴不见了,冲着吴希声诘问道:“咦,希声,孙卫红呢?孙卫红呢?”
希声躲闪着张亮的目光,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就是一声不吭。
张亮吼道:“咦,你哑巴了,你倒是说话呀!吴希声,你把孙卫红藏到哪去了?”
希声再也忍不住,早在眼里打转转的泪水哗哗滚落。张亮和雪梅又追问了半天,希声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唉,我把孙卫红放走了!”
雪梅和张亮都瞪大了眼睛,逼视着吴希声:“放走了?你把它放哪去?”
希声说:“它的家在大山里,我把它放归山林了。”
张亮的脸色一下黑下来:“啊哈!放归山林?你干嘛要把孙卫红放归山林?你凭啥这样做?谁给你这个权力?啊,你、你、你……”
孙卫红不仅是吴希声的“小媳妇”、“小情人”,而且是知青楼公有的宠物。这个给它一口剩饭,那个给它一把零食,雪梅还曾给它做了件大红坎肩,一条水绿色小短裤,一顶橘黄|色小尖帽,把它打扮得像个花枝招展的小妞儿,招徕多少昵爱的目光啊!孙卫红给知青们的回报也是慷慨大方的,做鬼脸,出洋相,翻跟斗,抛媚眼,天天花样翻新。在知青们穷极无聊、精神空虚的时候,孙卫红带来的欢乐,真是无可替代。现在可好,孙卫红说走就走了!知青们像失去了一个骨肉亲人,突如其来的打击叫他们不能承受。吴希声却反过来宽慰雪梅和张亮:“别难过了,啊!放了也好,省得浪费粮食。”
张亮知道希声话虽这样说,他心里肯定比谁都难过。怪谁?还不是那个刘福田作威作福,把希声吓破了胆,才忍痛放走了孙卫红。张亮的处世哲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愈想愈气,就给希声鼓劲说:“你呀,你呀,不能再这样窝窝囊囊地过日子了!就算孙卫红咬了刘福田一口,他刘福田还真的敢宰了我们的猴哥?惹恼了老子,老子跟他玩命!”
张亮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像金刚一样魁梧,摔跤、举重、扳手腕,打遍公社无敌手,这么多年来,还没谁敢欺负上海知青队的。因此,他说话办事就有一股子牛气。
“玩命,你跟谁玩命呀?”希声却是扶不起的阿斗,见张亮一肚子火,更是惶惶然了,“人家是公社领导,孙卫红又咬了人家一口,我思前想后,还是把孙卫红放了的好!我们惹不起总躲得起,图个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咳!”张亮像牛样叹了一声粗气,“你呀,你呀,真是个胆小鬼!老是畏畏缩缩,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脑壳,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人家一刀宰了呢!”
“张亮,看你胡说八道些啥!”雪梅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不让张亮再说下去,“愈说愈不像话,你还让不让希声吃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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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张亮就闭了嘴。吴希声埋头扒饭。三人一时无话,觉得那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伙房里,顿时异常燥热,闷得叫人喘不过气。
六年前,蓝雪梅从上海带了九个同学来枫树坪插队。后来招工、招干、参军,陆陆续续走了七个。每走一个,知青楼便少了一分强颜欢笑,添一分清冷寂寞。这回,孙卫红的突然离去,给知青楼投下的阴影,尤为甚之。有好长日子,张亮和希声都板着一张脸,谁也不搭理谁,更听不到一点笑声。吃饭时光,他们就想起要给孙卫红一点吃的;夕阳西斜,他们就想起该带着孙卫红去林子里溜达;晚上知青们聚在晒谷坪上乘凉聊天,他们就想起孙卫红在他们之中蹿来跳去,表演精彩的节目……可惜如今,孙卫红待的猴舍依然如故,孙卫红常常敲打的小锣小鼓也保存完好,而孙卫红却杳如黄鹤,一去不返。这一来,知青们才感到知青楼失去的不仅是只金丝猴,而是他们当中一位至亲至爱的成员。
孙卫红一回归山林,刘福田一时找不到吴希声的岔子,只好把这笔账暂且记在心里,留待日后慢慢来算。于是,枫树坪的日子又像静静的枫溪,依旧悄无声息地汩汩流逝。
这天吃过夜饭,吴希声又到夜校去教书。
吴希声能当上夜校教师,也是春山爷慧眼识珠,知人善任。春山爷见希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倒是有一肚子墨水,就叫他当了大队会计兼夜校教师。这一来,希声少晒日头少淋雨,教教书,算算账,同样能挣些工分过日子。对这份在当时的枫树坪惟一带有脑力劳动性质的工作,希声就特别用心,兢兢业业。
第二章 放猴归山(4)
枫树坪夜校设在村东头的金谷寺。金谷寺就是土地庙,可闽西客家人不叫土地庙,而叫金谷寺,显得更有色彩更有文化。闽西地区是继毛泽东领导的湖南秋收暴动之后又一个最早揭竿起义的红色苏区,在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菩萨神庙一概都在扫荡之列。枫树坪的金谷寺能奇迹般保留下来,也许图它有个大地盘,好用来开大会和办夜校。
吴希声每晚去教夜校都得顺道邀上王秀秀。打个比方,希声是教授,秀秀是助教。不是吴希声爱摆架子,他必须有一名助教,因为他的上海官话与当地的客家方言暂时还很难沟通。秀秀上过三年初中,吴希声却是老三届的高材生,两人就成了最佳的黄金搭档。但是,希声每次去邀秀秀,心里都咚咚地敲着小鼓。因为秀秀鳏居多年的阿爸对他总是铁青着脸,说话也不冷不热,好像欠他二百大洋。
希声过了石板拱桥,又走过咿呀吟唱的水车和咚咚敲打的水碓,就望见那座再熟悉不过的青瓦土墙小院了。刚冲过凉更过衣的秀秀,早已站在院门前等候。希声看见秀秀尚未梳拢的长发,在凉风中优雅地飞飘起来,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心跳不由有些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这时站在风中的秀秀,根本就不用眼瞧,光凭她的第六感觉,就能知道那个白白净净的知青哥快到跟前。秀秀立即用欢快的声音朝院子里喊了一嗓子:
“阿爸,我上夜校去了啊!”
堂屋里没有灯光。生性节俭的茂财叔家里没有主妇,暗晡夜又不做针线活,认为点灯是一种浪费。他是绝不轻易耗油点灯的。
黑暗中静了片刻,响起一个不咸不淡却相当洪亮的声音:“早点回来呀,院门我是不会上闩的。”
在路上,吴希声跟秀秀逗趣道:“嘿,你阿爸真有意思,好像怕我把你拐去卖了呢。”
秀秀莞尔一笑:“我阿爸就我一个女儿,心疼我呗!”
希声便缄口无言。秀秀的话平平常常,但那口气在得意中很有几分撒娇的成分,希声感觉出他们父女间亲情的温馨,不由有些羡慕和感慨。自己的父亲长期关在清队学习班里,天各一方,承欢尽孝,都只能是一种奢侈的幻想。
希声和秀秀进了金谷寺,被一盏白晃晃的汽灯照花了眼,就眯起眼睛在教室里扫了一下,看见教室里坐着二十多个学员。老支书春山爷也来了。春山爷怕夜校撑不下去,便带头垂范,夜夜不落。其他都是些十几岁的细妹子、小郎哥,闹“文革”把他们上小学的机会都耽误了,巴望上夜校识几个字,能读书看报。吴希声有些扫兴,问道:“咦,人怎么来得这样少?后生哥呢,一个都不来上学,都到哪去了?”
学员们笑而不答。吴希声又一再追问,有个小郎哥才嘻嘻笑着暴露了一桩秘密。他说,他们都去“大众影院”了!
细妹子们哄地一声大笑起来,都露出小黄牙,笑成一朵朵金针花。
吴希声大惑不解:“大众影院,枫树坪哪有大众影院?”
细妹子、小郎哥们笑得更加厉害,七仰八翻,扭做一团。更奇怪的是秀秀也跟着掩嘴而笑。春山爷威严地咳嗽一声:“莫乱讲,莫乱讲!村里有嘛咯大众影院?”又对吴希声说,“吴老师,莫等人了,农村开会上学都到不齐的,教书吧!开讲吧!”
春山爷讲究尊师之道,一进夜校,不叫吴希声的名字,也不叫他小吴,而是十分尊敬地叫他吴老师。客家土楼的大门上和堂屋里,常常悬挂“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祖遗良训久,家传诗风长”这一类对联。乡里人“敬惜字纸”成风,看到地下扔着一张报纸,也有敬畏之心,要捡到纸炉里焚化。所以,村民们对肚里有墨水的知青哥自是十分敬重。这种孔孟遗风,跟那个年代贬抑知识的宣传,似乎是格格不入暗暗较劲的。
吴希声开始上课。他曾用拼音的方法教学员识字。可是二十六个声母和韵母学员不易接受,他放弃了,改用一种自己发明的图形识字法。他在黑板上画了个太阳──⊙,说这叫“日”字;再画一片半月── ,说这叫“月”字;“日”字加“月”字呢?一片光明,当然是个“明”字。以此类推,他画了“田”、“水”、“鸟”、“手”、“犁”等字的图形,学员们很快学会这些由象形文字演化而来的汉字。
“吴老师,你真行!”春山爷竖起大拇指直夸吴希声。
上完识字课,吴希声给学员们拉琴为乐。开初,他拉过西方的小夜曲和圆舞曲,学员们听不懂,说像小寡妇哭坟,咿咿呜呜,都不爱听。后来,吴希声就拉《 红头绳 》《 妇女的冤仇深 》。那时彩色电影《 白毛女 》和《 红色娘子军 》的插曲非常走红,有线广播的话匣子里天天播放。吴希声拉这些歌曲,学员们听得如痴如醉,都说他跟做电影的人一样厉害。细妹子、小郎哥们弄不明白,那个葫芦形的木匣子里怎能发出那么动听那么优美的声音。春山爷是村里惟一闯过世界见多识广的老人,就以绝对权威的口吻解释说:
“能不好听?人家的胡琴才两根线,吴老师的胡琴有四根线。”
吴希声笑笑,不作分辩。他知道有许多事跟山里人是很难说清楚的。
九点来钟,夜校放学了。出了金谷寺,学员们摁着手电,打起火把,山路上一时间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像突然撒下一串珍珠,给黑魆魆的山梁戴上一条闪光的珠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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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放猴归山(5)
希声和秀秀总是结伴而行,或一前一后,或肩挨着肩,走在凉风习习的小路上。在有意或无意间,秀秀的肩膀偶尔碰碰希声的臂膀,希声全身一麻,有触电的感觉,倏地一下跳开了。他不是恪守“男女授受不亲”之道,只觉得他们虽然已经很是要好,却还没有好到那个份上。可是,当希声与秀秀拉开了距离,他又怕冷落了人家,就悄悄地向秀秀靠拢,而且主动找些话说。
希声忽然记起小郎哥说的“大众影院”,和细妹子们神秘的笑声,很是纳闷,就问秀秀枫树坪哪来的“大众影院”?
秀秀乞乞轻笑,问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傻呀?希声说,我真的不知道。秀秀举手往西一指,说村西头的苦竹院,你总该知道吧?希声依然摸不着头脑,说苦竹院是苦竹院,跟大众影院有什么相干?秀秀抿嘴微笑着问,那小院里住着个蔡桂花,很年轻,很漂亮,你总认识吧?
哦,她呀?希声淡淡地说,那婆娘子我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