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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知道谈话不能继续,爱情更不能继续,她咬紧嘴巴皮,强忍满眶泪水,回头默默地走了。
其实,一向细心的秀秀这回可是少有的粗心了。吴希声并未真的生气。他心地善良,宽宏大量,又深深爱着秀秀,哪会把秀秀一时发脾气使性子放在心里?何况自己也有错呀!那天从苦槠林归来之后,希声反反复复想了一个透夜,就下了决心:他要是真心爱秀秀,只有远离秀秀。若即若离好些年了,爱又不敢爱,分又分不开,准要误人青春。希声正苦于找不到一个摆脱的借口呢,好,现在终于给他逮住个好机会。当秀秀啪踏啪踏撵上来,主动示好求和的时候,吴希声就憋足劲儿绷紧了脸,话也说得硬邦邦的,而他辛酸痛苦的心里呢,正在悄悄地痛哭流血呢!
真是逼上梁山了,吴希声从那天起开始用客话给学员教课。往事不堪回首,他常常感慨万千。客家土话,许多年来都是联系希声和秀秀的纽带,现在,却突然成了促进他们分手的催化剂。没有秀秀当翻译,吴希声可得用心学习客家话了。开头,他免不了说得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常常弄得学员们莫名其妙,哄堂大笑。但是没过多久,希声就把客话说得流畅、自然而纯正了,简直就像说上海话,成了他第二故乡的第二母语。由于学习客话,吴希声慢慢地对客家有了更多的了解。说来真是惭愧。早先,希声还以为客家是个少数民族,现在,他从客家人用客话讲述的故事中,才明白客家是古老的汉族祖先的一个分支。从秦汉以降,两千多年来,历经天灾人祸战乱兵燹,中原汉人有过几次大迁徙,逃难的灾民,流放的贵族,戍边的士兵,跋涉千里,辗转南下,在闽粤赣边地的三十多个山区县落地生根,与当地的原住民闽畲、山越等兄弟民族,从纷争角逐,到交融共处,慢慢繁衍成一支人口众多的民系,这便是遍布东南各省的客家。客家方言显然带有南北交融的特点,既有北方话的阳刚之气,又有南方话的阴柔之美。有许多词语仍保留着古汉语的古音古意,如“吃”说“食”,“走”说“行”,“睡”说“眠”,“穿衣”说“着衫”,“砍柴”说“砍樵”,“割稻”说“割禾”,“插秧”说“莳田”,“店名”叫“字号”,“老板”叫“头家”,“店员”叫“相公”,“经纪”叫“中人”等等等等,文绉绉的,软绵绵的,更像活在千百年前唐诗宋词中的炎黄子孙。
吴希声学会了客家方言,跟乡亲们相处得更加亲密无间。不仅工作方便,同时还能疗救心灵的创伤。他又利用一切闲暇发奋读书,古代的,外国的,能借到的名著都读,把时间填得满满的,秀秀那一声辱骂和一记耳光在他心头留下的重压,便渐渐减轻乃至最终消失。
前些时候,刘福田托蔡桂花去王茂财家提亲,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好不恼火,成天都在寻思给秀秀一点颜色看看。正好,这时全国掀起“反击右倾翻案风”,报纸连篇累牍鼓动打“土围子”,广播天天叫唤要消灭“还乡团”。刘福田顿时来了精神,再次兴兴冲冲下到枫树坪,亲自召开大队干部会,发动社员割“资本主义尾巴”──简称为“割‘尾’运动”。但是,刘福田讲完开会的主题,干部们只顾低头卷喇叭烟,吞云吐雾,没人吭声。大队部的横梁上挂着一盏汽灯,炽白的光,照亮偌大的厅堂;汽灯的喷气嘴嗞哩嗞哩直冒白气。会议在紧张中一片谧静,在谧静中又潜伏着紧张。
怎么的?都哑了?坐在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的刘福田轻轻敲着桌子,大家说话呀,我们枫树坪哪个“资本主义尾巴”最大,最长?大队党支书春山爷拉长一张老脸说,我们村饭都吃不饱,年年向国家要返销粮,有嘛咯“资本主义尾巴?”刘福田就批评杨春山,糊涂呀糊涂,枫树坪难道是家家吃不饱?家家要返销粮?就没哪家富得流油的?春山爷说,你想说谁,就直说吧!指鸡骂狗的,我们山里人听不懂。
第七章 瞒天过海(3)
刘福田偏偏不直说,他爱启发干部们的路线觉悟。还用直说吗?你们再想想看,谁家仓实楻满?谁家鸡鸭成群?谁家霸占了集体的土地?
这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枫树坪日子过得好点的也就那么一户。大家异口同声说出个名字:王茂财!
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么。刘福田挺满意地笑了
笑,他举出许多事实认定王茂财是“资本主义尾巴”。一、他是富裕中农。二、他家养了一大窝鸡鸭。鸡蛋鸭蛋自家吃不完,还挑到圩场去卖,赚了大把大把票子。三、他家除了队里分的自留地,还擅自开了五分荒地,霸占了集体的土地。菜也吃不完,又挑到圩场去卖,一年要赚多少钱?……
春山爷死不开窍,仍为王茂财充当辩护士。他说,王茂财那个菜园子么,也说不上是霸占集体的土地,那么块烂溪滩荒草地,荒在那里只能长苍蝇养蚊子。再说,他家里多养几只鸡鸭,多种几畦蔬菜,这也算“资本主义尾巴”?这资本主义也太不值钱了吧?
刘福田虽然对春山爷非常不满,可人家是老红军、老革命,他不敢训斥,还是耐着性子摆事实讲道理:春山同志,请问你,王茂财家养了那么多鸡鸭,种了那么多蔬菜,要不要花劳力?要不要吃粮食?要不要耗肥料?春山爷说,不花劳力,不施肥料,地上能长出菜来?他王茂财是神仙呀!刘福田说,这就对了!我可是作过调查研究的。刘福田扳着手指头算了一笔账:一户农家一年要给队里交十五担人屎人尿肥,他王茂财可好,一年只交八担;人家一年要给队里交十担牲畜肥,他王茂财可好,一年只交五担。枫树坪两百多家农户,如果都像王茂财一样,一年少交十多担肥,全大队一年就要少了两千多担肥。一担肥就算增产十斤谷子吧,全大队一年就要减产两万多斤呀?“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王茂财跟集体争肥料,争劳力,争土地,还不是挖集体经济的墙脚?大家都说说,王茂财算不算“资本主义尾巴?”
大家七嘴八舌乱起哄:算!算!他王茂财不算“资本主义尾巴”,我们枫树坪就没有“尾巴”了!
春山爷心里虽然拐不过弯来,可是经不住刘福田能说会道,大道理一套一套,脑壳也有些迷糊了。村里要搞“割‘尾’运动”,就这么定了下来。
现场会就摆在王茂财家门前那块开荒地的地头上。也分不清哪些是来开会的,哪些是来看热闹的,反正人来了不少,在田间小路上、溪坝上和石板桥头站着,蹲着,坐着。刘福田拍拍王茂财的肩膀说:“王茂财,今天在你家地头开个现场会呀!”茂财叔受宠若惊,嘿嘿笑着。王茂财还以为人家是来参观他家的菜园子,要现场取经哩。茂财叔是个作田好手,无论莳田犁田、耙田耖田,过去他都在村里露过脸,给年轻人传过经送过宝。茂财叔兴兴头头的,叫秀秀给干部们搬板凳,筛茶水,就等着刘福田刘主任把他叫到高坝上去发言。可是,直到大会开始,也没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茂财叔看见刘福田登上高高的溪坝,拿着一张报纸大声朗读起来。对报上说的那些大道理,茂财叔似懂非懂,只有“割资本主义尾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几句话,他听得十分明白,心里一惊,便慢慢地蹲下来,双手捧住一张苦瓜脸,恨不能地下裂开一条缝,他好一家伙钻下去。
刘福田读过报,讲过话,接着是地头大批判。开头没人说话,刘福田就一个劲给人家努嘴巴使眼色,这才有几个社员开了口。有个社员说,茂财叔私心太重,在队里干活,小半天要跑五六回茅坑。另一个社员则不同意,他说,茂财叔从来“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泡尿一泡屎他也金贵如命,舍不得屙在外头,憋啊憋啊,两三里路也要憋回家,硬是要屙在自家的茅坑里……
这些发言也说不上大批判,而是挖苦、出气和冷嘲热讽。大家都听出来了,发言者过去跟茂财叔有过小小的过节,伤了两家的和气,正好逮住这个机会泄泄私愤。会就开得稀稀拉拉,嘻嘻哈哈,没有一点严肃性。但是,茂财叔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都灰了,大串大串汗珠子啪嗒啪嗒砸在田塍上。
吴希声、蓝雪梅和张亮等知青也来到现场看热闹。吴希声躲在人群后面,似乎很怕被秀秀看见。自从前几天挨了秀秀一耳光,他就一直躲着秀秀。但是秀秀家遭此劫难,他还是十分挂心。希声的目光悄悄跟踪秀秀。他看见秀秀开头还满场地跑,热情地给乡亲们端茶送水,一会儿,她就傻了,蔫了,也像她阿爸一样,在地头蹲下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希声看见秀秀掩面而泣,躲进屋里再也不敢出来了。
张亮傻乎乎看着,听着,心里一直犯嘀咕:茂财叔种点瓜果菜蔬也算得上资本主义?那么,我父亲开的那家丝绸商行,店面一大排,大厦二十层,汽车十多辆,伙计上百人,那该算是什么滔天大罪呀!
张亮愈看愈害怕,虚汗直淌,身上的抖抖索索传到雪梅手里,蓝雪梅就问张亮你怎么啦?张亮说,他妈的,我头晕!雪梅扯扯张亮的胳膊,又叫上希声,悄悄退出会场,蹲在一棵乌桕树下冷眼旁观。
一会儿,又有几个社员没耐性开会,下了田坝,站在远处吸烟,聊天,批判会开始阵脚大乱。刘福田站在溪坝上大声嚷嚷:“大家不要乱动,谁再发言?啊!谁再发言?上来发一次言,大队补贴十个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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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瞒天过海(4)
“我要发言!”一个社员大声喊了一嗓子。
刘福田放眼一瞅,正是他最要好的关系户拐子陈大牛。刘福田自从跟蔡桂花搭上“造反派”的老关系,一来枫树坪就到她家吃派饭,跟拐子牛也厮混熟了。刘福田昨晚专门到苦竹院串了一趟门,往拐子牛耳里灌了两铳硝,在他心头点了一把火,这个像太监蔫不啦唧的家伙竟有了胆量。这会儿,刘福田看见拐子牛拖着一条瘸腿从人群中挤出来,心里踏实多了。他对拐子牛招招手:“陈大牛同志,上来发言,上来发言!”
拐子牛搭着刘福田的手,登上溪坝,在一块高高的石墩上站稳,亮开鸭公嗓子说:“社员同志们,这个大会开得太好了,太好了!刘主任的报告,一句句都说到我们贫下中农心坎里去啦!嘿,这一大片溪滩地,原来撂在这溪坝上,长满了茅茅草、狗尾草、黄姜柴,也算是我们枫树坪的一景呀!自从王茂财开了荒,种了菜,我们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为嘛事看着不顺眼?这些菜呀瓜呀豆呀,对大家伙没有一丁半点好处么,只能让他王茂财赚票子咯。看看,富了一人,穷了全村,这不是资本主义是嘛哟?报纸上的话说得多好呀!‘宁要社会主义的苗,不要资本主义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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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听出拐子牛把报上的话说颠倒了,哄地一声笑起来。
刘福田连忙纠正道:“不对!不对!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会场上又是一阵哄笑,混乱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刘福田大声吆喝道:“不要笑!不准笑!谁再笑,就扣谁的工分!谁再捣乱,还要扣他的口粮!”
会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