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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倒不牵涉隐私,只是让人听去总是感到尴尬的。
何舜清牵着嘴角,开了一句玩笑:“银行也不算小,怎么你一有烦心事,准能让我碰上呢,这样算不算缘分?”
宋玉芳脸上不由地一烫,垂了眸子低声道:“你这样问,还真有点儿让我拿不准好坏。”
何舜清抬起手,看了一下时间,心里暗暗计算了一番,才道:“我今天不加班,下了班你到街口的咖啡厅等我。”
宋玉芳刚想说不方便,一抬头哪里还有人影。何舜清早就一个箭步重回顶楼,急急忙忙赶着结束桌上那堆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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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班,宋玉芳再咖啡厅里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何舜清才一路跑着赶到了。
他坐下来先说了一句抱歉,然后侧过身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得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宋玉芳笑了笑,故意为难他道:“你不加班的意思是七点下班吗?”
何舜清回过脸来望着她,见她并不是真生气,这才摊了一下手,无奈地笑着:“迟到固然很抱歉,但是作为同行你该知道的,五点下班完全不切实际。”
见桌上就一杯咖啡,一碟小饼干,何舜清便又问:“你都没有点吃的吗?”
宋玉芳答道:“我先吃饱了总不大好。况且挨到八九点吃晚饭也是常有的,所以就想等你来了再说。”
何舜清报之以笑,按了桌上的电钮请西崽拿菜单过来。
趁着等菜的功夫,何舜清指着窗外闲谈道:“要我说呀,去公园的露天咖啡厅吃饭更好,可惜这阵子总是黄沙漫漫的。”
宋玉芳随着他的手,冲着外头一瞧,正有一股狂风卷着贴在街头的宣传画报,一直飞到天上去。她望着先是愣愣的,随后闷闷叹了一口气:“北京的秋天琢磨起来是很有滋味的,像极了人生。糟糕的时候简直叫人寸步难行,不免感到这人间是没有曙光的。可一旦云开雾散,又是美景怡人,感到这世间的美好实在不胜枚举。”
听她这样大发感慨,何舜清不住地点头,眼神更加地严肃起来:“我听说,人一受挫就会成为诗人甚至是哲人。”言罢,哈哈地笑了三声。
“别拿我取笑。”宋玉芳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拿着小匙子搅了几下咖啡。
何舜清看她总是懒怠说话,便也不再调侃,放下笑容来问道:“说说吧,为什么这么沮丧?”
宋玉芳原不想说的,可是再一想,话都听去了又守着沉默做什么?人家也是好心好意赶来关心同事的,什么都不说,未免太辜负了。因就答道:“既然都让你听到了,我也无需再隐瞒。我并不是沮丧,我只是忽然很渴望成功,渴望自己有钱有势,好恶皆可宣之于口,不用再压抑心里的愤慨。”
“那我就不得不泼你一点冷水了。”
说完这一句,恰好西崽端了盘子进来,何舜清不便继续。
宋玉芳的好奇心被他吊着,不免频频地望向他。
待到西崽出去,包厢门关上。何舜清喝过一口咖啡之后,才接着说道:“单听你劝密斯傅的话,好像你很成熟。可你那些道理若不是真心有的,而只是妥协与眼下的所谓社会地位的话,你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愿闻其详。”宋玉芳明白,她不过初出茅庐而已,自身的问题必然有很多的。因此也未有任何的不高兴,反而很想听听这些意见。
何舜清便娓娓道来:“我认为你所取的态度代表了很多人的学生时代,那个阶段的人往往把社会和自身的不如意,归结为自己没钱或没势。并且坚信当自己走到金字塔尖的时候,一定会比前人好上数倍。我稍长你几岁,也曾这样认为过。但是现在开始隐隐感到,想容易说也容易,难的是践行。好好的一件事会办坏,好好的一个人会变坏。我建议你,不要给钱轻易地贴上善恶的标签。钱攥在人的手里,人心有多复杂,钱只会更复杂。不盲目地迷信钱和势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样将来就不至于太失望。”
说到此处,何舜清的眼神有些放空。拿着孙阜堂的告诫来劝人,可他自己又做到过几回呢?
因想着,便自嘲地一笑,声音有些哑然:“罢了,道理终究只是道理而已。而现实会触发情绪,情绪一旦爆发,那么所有道理皆空谈。”
这话实在太长太绕,宋玉芳只听了个半懂。只是想到刚才何舜清的所言,再来对照他的所做,忍不住就笑了起来:“看来你同样有心事,所以才这么一副哲人的模样。”
这次,轮到何舜清尴尬地低了头。
宋玉芳的身子往前靠了靠,叠着双手,托在下巴处:“其实,你也可以向我说说烦恼的。如果涉及机密,用代号不就行了。”
何舜清抬起头来,对上她温柔的双眸,心就一层一层地软下去,最后摇头一笑道:“倒不用那么麻烦,迟早是要出调任书的。”
宋玉芳霎时凝住了,觉得有股凉意从心尖上向着全身蔓延:“你要调任?去哪儿?为什么?真的毫无回旋余地了吗?”
她的追问这样迫切,没有给人留下半分解释的空间。可是这种急躁,隐隐地透着几分可爱。
“是”何舜清正预备解释,谁知一开口不禁失笑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来,继续说道,“是上海的一位同仁。”
原来是话没说全,宋玉芳又着急对号入座,便误会了。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脸上就微微地发热,一直红到了脖子上。
何舜清看了,只是微笑,继续道:“你知道的,由卢卡斯担任北京分行副经理的事纷扰颇多。或许是反对声浪太大,也或许是现实危机太重,某些人很急于打散现在的人事构架。”
“那我几乎敢断定是上海分行的张庆元经理。”
“凭什么断的?”这个猜想让何舜清骇然不已,刚才分明没有透露什么口风,只有上海分行这一条线索可供推理,她怎么就能瞬间揭出谜底呢?
宋玉芳笑了一下,拨弄着耳边的碎发,请求何舜清设若自己说错了千万不要太笑话了。等得到了答复之后,她才说出了自己的理由:“韩经理是上海分行的定海神针,离了他上海分行会彻底散架。挑衅也好还击也罢,动了他目的昭然若揭,自然就没了回头箭。一旦调任,全行都会为之震动。那么谨慎起见,应该退一步,从他最得力的副手,一点儿一点儿地动刀。首当其冲的,难道不该是抵抗停兑令最激烈的张君吗?”
何舜清不住地点着头,皱了一下眉头,又追问:“单凭这一点?”
第58章 酒后言志()
宋玉芳摇头否认道:“还有一条呢,据我所知张经理还不到而立之年。再怎样能力非凡,资历尚浅的理由一旦扣下去,也是很难让人驳回的。想要分解当下的人事结构,大可借口他对全国分行的具体事务了解不够,随意地‘流放’。”
“精彩。”何舜清抚了两下掌,又竖起大拇指。
毕竟,对于一个未接触过人员管理的普通行员来说,能分析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宋玉芳缩着脑袋吐了一下舌头,连连摆手直说不敢当。
不过,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其实我有句话,不知我还是直接问吧。现在行里传言,卢卡斯是个精通现代银行体系的专家,商股联合会的反对仅仅是为了夺权,而不是站在全局利益上的。事情的真相究竟是”
何舜清的脸色随即凝住,他略笑了笑,拿起醒过的红酒,一面替宋玉芳倒上一小杯,一面说道:“你看,很多谣言一旦裹上了文化外衣,不管有多荒谬,都能唬得人一愣一愣的。对于卢卡斯的任用究竟是好是坏,根本不难判断,也没有那么多阴谋。你只需要想一想,眼下的经济形势,连国内都捉襟见肘的,找个洋人来负责拓展什么外汇,真的明智?”
这样一点拨,宋玉芳便明白了,耸了一下肩接道:“我虽然是练习生,却不能像别人那样有轮岗的机会,因此对于有些保密数据,我也得靠报纸去了解。一时没想透,你可别取笑。”
何舜清只是含笑,举起杯来,邀请她碰了一碰,抿了一小口酒,才说道:“听起来,这像是你的遗憾。”
宋玉芳眉头一挑,托着下巴只管叹气:“不只是我,大家都很遗憾。”
何舜清道:“可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宋玉芳冷笑一下:“你别拿我当个有一丁点儿麻烦,就要拉着人哭的弱女子。在我的观念里,这种不公绝不是一家银行里几个女练习生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环境。我们总也算得上是第一批不挂虚职,真真实实参与经济工作的妇女了。可参与了工作才知道,雇主都是观望心态,就连工会也是,男工的权益都在被践踏,根本上还腾不出工夫来维护男女同工同酬。上有制度漏洞,下有封建余毒,中间还有内部蛀虫。要从根本上改变职业妇女的地位,可期待的最近一次转机,也该是我们这一代人努力奋斗二十年,尝试站到管理层,从制度上着手改变。”
何舜清一直认真地听着,末了,若有所思地低吟着:“二十年”
起初他有点惊讶,一个才入职几个月的新员工,对于未来的计划已经那么详尽了,但再一想,这也不奇怪。宋玉芳给过他那么多惊喜,还差这一件吗?
抬眸一瞧,只见宋玉芳放空了眼神,木然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发呆。她的两根手指微微夹着酒杯,轻轻地来回晃动着。因不太喝酒,所以只一口下肚,脸上就起了红云。
“这还是取了乐观角度的算法呢。”她的左手划过脸颊,一路而上,停在眉心处揉了好几下,“要知道,我们再努力也只能改变银行业,还有其他行业呢?改变这个落后的现象,根本在法律。而法律的大门,只向年满二十的男子敞开。也就是说,如果法科的女同胞不出头,二十年之后,整个社会依然无法给女性一个公平的就业环境。再要想得谨慎些,立了法还有不依的呢。照这样算下去,五十年也不算是斗争的尽头。”说完,眼中似乎有泪,又自饮了一口酒。
何舜清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不曾打扰她的思绪。慢慢地站起身子,将酒靠在壁上缓缓地倾着,尽量不发出一丝水滴声。
“好在各大女校的进步宣传都很不错的,还有那么多有良心的报馆,贴了家私呼吁女性走出家门。我以为,与其走上街头做我所不擅长的宣讲,倒不如干好手边的工作,将来有了能力能帮上的忙也多些。”宋玉芳翘了一下唇角,抬眸撞见何舜清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于平常。
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宋玉芳不好意思地掩了一下嘴,拇指绕着下唇转了两圈。心里有些懊悔,连喝了两口实在贪杯,自己不是好酒量,小酌便有些微醺,这就表白了太多野心。那些话只是个人志向,原不该说出来的。况且,何舜清总算领导,一个小职员起那么大的誓,实在让人见笑。
越想越觉得惭愧,宋玉芳忽然坐正了身子,拿住公文包,起来欠了欠身:“时候不早了,我实在该回去了。”
何舜清的嘴上挂着笑,一个“你”字刚出口,就变成了惊讶的一声“啊”。偷偷插进口袋里掏电影票的手,顿时就有些没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