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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福极为诧异地望了基督山一眼,“伯爵先生,”他说道,“您有什么亲属吗?”
“没有,先生,在这人世上我是孤独一人。”
“太遗憾了。”
“为什么?”基督山问道。
“因为一种可以克服您孤高心趣的情况您却不能目睹了。您不是说您唯一害怕的是死吗?”
“我没有说我怕死,而是说唯有死才能阻止我。”
“那么衰老呢?”
“不等衰老我的使命即可完成。”
“那么发疯呢?”
“我差一点成为疯子,您知道nonbisinidem拉丁文:一罪不二罚。这是犯罪学上的一条公理,因而是您管辖的事了。”
“先生,”维尔福接着说道,“可怕的事不只是死亡,衰老或发疯,例如还有中风,这是一种晴天霹雳,击您而不毁您,但击完之后一切都完了。您人还是这样,但又不是您自己了。您原先像埃里厄尔莎士比亚剧作中的人物。一样可以靠近天使,而现在您只是一堆没有生气的肉,像卡立班莎士比亚剧作中的人物。一样混同于畜牲。刚才我已经对您说过,这种病用人道的话来说,就叫做中风。哪一天您想见见一位能领会您的意思,而且非常想反驳您的对手,我请您到舍下继续我们的谈话,我要领您与家父见面。家父努瓦基耶·维尔福先生是法国大革命中最激烈的雅各宾党人之一,也就是说,一位为最强有力的组织而驱驰的一世之雄。他同您一样,当然,不一定见过世界上所有的王国,但为震撼世界上一个极为强大的王国作出了贡献;他同您一样,自诩为使者,但不为上帝而为最高生灵所派遣,不代表天意而代表必然。啊,先生,大脑的一条血管破裂摧毁了这一切,不到一天,也不到一个钟头,而仅仅是一秒钟的时间。前一天,努瓦基耶先生,这位老雅各宾分子,前元老院议员,老烧炭党人还在嘲笑断头台,嘲笑大炮,嘲笑匕首;努瓦基耶先生还在玩弄革命;努瓦基耶先生还认为法国无非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小卒,车,马和王后都得被吃掉,把国王将死;努瓦基耶先生还是如此可畏,然而第二天,却成了可怜的努瓦基耶先生,不能动弹的老人,听凭家中的最弱小的人物,即他的孙女瓦琅蒂娜的摆布,总之,只是一具尸体,不会说话,没有表情,不痛不痒地活着,但也只是给躯体所需要的时间,渐渐达到全部分解而已。”
“噢,先生,”基督山说道,“这种情况我已有所见也有所思。我可以算是一个医生,我与我的同行们一样,不止一次在有生命或失去生命的物质中寻找灵魂。而灵魂犹如天意,虽然存在于我心中,但不为我肉眼所见。从苏格拉底希腊哲学家前470—前399。、塞内克拉丁作家前60—公元39。、圣·奥古斯丁早期基督教哲学家354—403。和高卢德国医生1758—1828。以来上百个作家用他们的诗句或散文写下您刚才说的前后变化,我可以理解,一个父亲的痛苦会对儿子的身心变化产生很大影响。先生,既然您热情邀请我,而且也是为了表明我的谦逊,我会去府上看看这种可怕的,可能使尊府愁云密布的景象。”
“如果说上帝不曾赐我补偿,现在倒也有了补偿。虽然老人正步履艰难地走向坟墓,两个孩子却也降临人世。一个瓦琅蒂娜,我前妻勒内·圣梅朗小姐所生的女儿,一个是爱德华,蒙您相救才得以保全生命的儿子。”
“对此补偿您作何感想,先生?”基督山问道。
“我认为,先生,”维尔福回答道,“家父由于激情而迷失方向,犯下了某些过失,但不为人间法庭所知,因为这该由上帝的法庭审理。上帝只想惩罚一个人,所以只惩处了他一个人。”这时,基督山嘴上虽然挂着微笑,但在内心深处却已发出了一声怒吼,假如维尔福听到这吼声,他一定是吓得拔腿就跑。“再见,先生,”法官接着说道,他早已站起身,一直立着说话,“我向您告辞,我非常敬重您,希望在您对我更为了解的时候,我的敬重能使您感到高兴,因为我为人不庸俗,而且不是一般地不庸俗。另外,您已同维尔福夫人结下了永恒的友谊。”
伯爵鞠了一躬,然后陪维尔福走到书房门口便不再多送。维尔福走到自己马车旁,挥了挥手,走在他前边的两个仆人立即为他打开车门。在检察官走远消失不见以后,基督山从他郁闷的胸膛挤出了一丝微笑,说:“行了,行了,这样的毒药已经不少,我的心也已被灌满,现在应该来找解毒的药。”他又敲了一下铜铃,“我现在上去看夫人,”他对阿里说,“半个钟头以后准备用车。”
第91章 埃黛(1)()
读者都会记得,在梅莱街上住着基督山伯爵的新交,或者说得更确切些,这都是他的老熟人,他们是马克西米利安,朱丽和埃马纽埃尔。伯爵想到他马上要去愉快地访问他们,想到自己将要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又想到天堂的霞光将要照进他自愿投身进去的地狱,于是在他看到维尔福从他视线消失之后,脸上露出了最美丽动人的安详。阿里听到铃声立即赶来,看到伯爵脸上少有的喜气洋洋,不由得又蹑手蹑脚,屏息静气地退了出去,像是他觉得主人正沉浸在美好的沉思中,不该惊扰他的思绪。这时正是中午12点钟,伯爵给自己留出一个钟头的时间去看一下埃黛。应该说,喜悦即将一下惠临久已被摧残的心灵,因此一旦真有怡情悦性的时候,心灵还得先有个准备过程,如同别的心灵在领受强烈的喜欣或哀伤之前要有所准备一样。
我们已经说过,这位希腊女子的套间和伯爵的套间是完全隔开的。她住的套间全部按东方式布置,就是说,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土耳其地毯,四壁墙上都挂着绵缎,每一间房间都沿墙摆了一圈长沙发,沙发上堆着可以随意挪动的靠垫。埃黛手下有三个法国侍女和一个希腊侍女。三个法国侍女总在一间小房间守候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金铃铃声一响,她们就立即过来,按照希腊女奴的传话去伺候。希腊女奴能讲一点法语,足可以向三个法国侍女传达女主人的吩咐。基督山已经吩咐过法国侍女,她们必须像对待女王一样恭谨虔敬地服侍埃黛。
希腊女子这时正在套间最里边的房间里。这是一间圆形房间,有点像招待女宾用的小客厅。顶部是玫瑰色镶花玻璃窗,整个房间从这些窗子采光。埃黛在地板上坐着,身下的几个垫子都是绣了银丝的蓝缎面垫子,她上身斜靠在长沙发上,丰腴而柔软的右臂托着头,左手则端着正含在嘴里的珊瑚细管,上面插了一条吸土耳其式水烟的软管,当她轻轻吸上一口时,安息香的香雾便从水中冒起,穿过管子进到她嘴中。她现在这副姿势对东方女子来说极为自然,但假如是个法国女郎,不免稍稍矫揉造作了一点。
她的穿着完全是埃皮鲁斯古希腊地名,位于现在的阿尔巴尼亚南部和希腊西北部。的女子服装,下身是白缎子玫瑰色绣花裤,露出一双小巧玲珑的脚,要不是正悠悠转着脚上的拖鞋,简直可以说这就是大理石雕成的脚,而那拖鞋同样十分小巧雅致,鞋尖往上翘起,鞋面上不但镶了金,而且嵌了珠子。上身穿一件蓝白长条的短衫,袖子宽大而下面开缝,纽孔用银丝滚边,扣子全都是珍珠。短衫外面套着紧身胸衣,鸡心大领露着脖子和上半部胸脯,下摆用三颗钻石作扣子扣住。胸衣之下,裤子之上,则被一条色彩鲜艳的腰带全遮住,腰带上垂下的丝穗足使我们的巴黎美人们羡慕不已。她头上戴的无边小圆帽上绣着金丝,嵌了珍珠,帽子稍稍歪一边,帽沿略微斜下的那一侧头发上插着一朵紫玫瑰鲜花,头发黑里透蓝。她那美丽的脸蛋完全体现了典型理想的希腊美,但见一对又大又黑水灵灵的眼睛,笔直的鼻子,珊瑚一般的嘴唇,珍珠似的白牙。而在这浑然一体的隽秀姣丽之上,又透出一股豆蔻年华的容光和馨香。埃黛还只是十九二十岁的样子。
基督山把希腊侍女叫出来,吩咐她去问埃黛现在能不能见他。埃黛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侍女去把门上挂帷撩开,于是,像一幅迷人的画框一样,门框下但见一位斜卧着的妙龄女郎。基督山走了进去。埃黛用拿吸管的那只胳膊撑住身体,一边把手向伯爵伸过去,一边微微笑了一下,接着用斯巴达和雅典女子说的那种清朗的语言说道:“您进来前为什么还叫人来问可以不可以?难道你不再是我的主人,我不再是你的奴隶了吗?”
基督山也微笑起来,“埃黛,”他说道,“您知道……”
“为什么不像平常那样对我说你?”希腊女子打断他的话说,“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要是这样,就惩罚我吧,但不要对我说您。”
“埃黛,”伯爵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法国,所以你自由了。”
“自由干什么?”姑娘问。
“可以自由自在地离开我。”
“离开你!……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呢?”
“我能知道什么呢?我们要进入社交界了。”
“我不想见任何人。”
“你会见到一些漂亮的年轻人,假如你看到谁合你的心意,我不至于不讲理到……”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漂亮的男人,我一生只爱我父亲和你两个人。”
“可怜的孩子,”基督山说,“这是因为除了你父亲和我以外,你简直没有跟别的男人说过话。”
“喔,我有必要跟其他人说话吗?我父亲称我是他的心肝,你叫我是你的宝贝,而且你们两人都把我叫做你们的孩子。”
“你还记得你父亲吗,埃黛?”
姑娘微笑了一下。“他在这儿和这儿。”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和心。
“那么我呢,我在哪儿呢?”基督山微笑着问道。
“你嘛,”她说,“哪儿都有你。”
基督山拿起埃黛的手准备吻,这纯朴的孩子却抽回手,而把前额向前凑过去。
“现在,埃黛,”基督山说道,“你要知道你已经自由了,你是主人,是女王。你可以随你高兴穿现在这样的衣服或者不穿,你想留这儿就留在这儿,想出去就出去。什么时候都有一辆马车准备好让你用,你不论去哪儿,阿里和米尔托都跟着你,听你吩咐。只是有一件事,我请你答应我。”
“你说吧。”
“对你的出生应该保密,决不要提你过去的事,任何场合都不要提你那赫赫有名的父亲和你可怜的母亲的名字。”
“我已经告诉你了,主人,我不愿意见任何人。”
“你听我说,埃黛,东方人的深居简出在巴黎可能做不到,你要继续熟悉我们北方国家的生活,就像你在罗马,佛罗伦萨,米兰和马得里的时候一样,以后你不论在这儿长住下去还是回到东方去,这对你都是有用的。”
“还是我们回到东方,你应该这样说,是不是,我的主人?”
“是的,姑娘,”基督山说道,“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永远不想离开你的。树决不会离开花,只有花才离开树。”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主人,”埃黛说,“因为我懂得,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可怜的孩子!10年后我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