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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石嘿嘿冷笑道:“怎是害民之法?这我可要与你论上一论了!”
这栋长楼就是兴文寨乡司所在之地,底层一半是办事的地方,一半是王彦中所开的乡学,二层则是王冲这位官人的署衙。透过薄薄的木板,王冲等人的讨论,在隔壁便能听得清清楚楚。之前那个赶牛的僰人少女,正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
“这坏人,果然是要害我们的!”
听宇文柏道出青苗法是害民之法,少女恨恨地啐道。
“妹妹啊,他是不是害过你啊,你这么恨他?你说得也没错,对女儿家,他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对老百姓,他绝不是坏人。”
一个脆声在身后响起,吓了少女一跳,转身看去,正是之前那位姐姐。
两个少女对视了片刻,僰人少女转头哼道:“你是他婢女,当然要替他说话。我为什么恨他?他杀了我娘!”
李银月被羞走后,到楼下向正在教书的王彦中请过安,王彦中又把她打发上来伺候王冲。听王冲等人在讨论正事,不好打扰,就在楼上逛,正逮着偷听的僰人少女。
听这少女说王冲是她杀母仇人,李银月吓了一跳:“那你……怎么不、不找他报仇?”
僰人少女眉头垮了下来,哀怨地道:“他救了我小娘,还有囤里好几千人,杀了他,我怎么对得起他们?”
李银月顿时满心怜悯,换了是她,可想不到这么多。
来到僰人少女身前,李银月低声道:“那也该狠狠打他一顿!”
少女讶异地看看李银月,心说你不是他婢女么……
怕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少女没多想,振作心气道:“打他也不解恨!就得押着他,帮我们过上好日子!赎他的罪!”
李银月觉得这个僰人少女真是好样的,比自己坚强多了,顿起结交之心,问:“妹妹叫什么?”
少女抽抽鼻子,眼中闪起异彩:“我叫失蚕,姐姐你呢?你身上带着什么香囊,怎么这么好闻?”
“我叫李银月,木子李,银月就是银色的月亮,我爹说我的命是银月护下的。”
听到这个颇有韵味的汉名,僰人少女不甘地道:“你可以叫我……蚕娘,我的汉名叫罗蚕娘。”
失是僰人族名,也被当作姓氏。而她们这些罗始党僰人要屯田入汉,改汉姓是必然的,只不过她们还轮不到朝廷赐名。
罗蚕娘再闷闷地道:“这姓名,是他取的……”
李银月抓起她的手,笑道:“你问这香味是什么,不是香囊,是香华,也是他作的。”
罗蚕娘眨着圆圆的大眼睛,楞了片刻,问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政窥弊改青苗()
李银月和罗蚕娘在讨论王冲是怎样一个人,而隔壁范小石和宇文柏则在争论常平仓和青苗法,尤其是青苗法的好坏。网免费电子书下载◎◎
宇文柏立场偏向旧党,自然要抨击青苗法。而要谈青苗法,就得从常平仓说起。
常平仓是在春秋时越国就开始尝试的制度,汉时创立,唐时普遍设立。到神宗朝前,都是以赈济地方灾患,平抑粮价为目的而设。粮贱时购粮入仓(籴),粮贵时卖粮出仓(粜)。除了平抑粮价外,常平仓还兼赈济和借贷。
“王荆公立青苗法,借口是革常平仓旧弊,实则专为敛财!”
宇文柏就说到熙丰变法,王安石立青苗法时,名义上的“初衷”。常平仓制度确实有很多弊病,其一是设于州县城廓,“惠不过三十里地”,难及乡村。其二是常平仓储粮,保管麻烦很多,很容易滋生弊病,官吏也容易上下其手。其三是常平仓由地方自主管理,经营问题很多,籴粜非时。
宇文柏认为,比起目的在于平抑粮价和赈济灾患的常平仓制,青苗法就是纯粹的弊法。
青苗法是在每年春秋粮熟前,由官府贷钱给民户,取利两分,由民户自己买粮度过青黄不接之日。
此法看似善政,民间高利贷往往倍息以上,青苗法才两分利。可民户借高利贷若只为度日,完全可以借粮还粮。而借钱买粮,正是粮贵之时,田熟还钱又是粮贱时,这是隐性的又一道折变,实际算下来,民户至少要承担八分利。
此法名义为自愿。其实是官府强制。朝廷以青苗利钱作为诸路提举以及基层官员的政绩考核目标,官员们自然会以权力强行摊派。而且青苗法又将富户强行纳入借贷范围,规定要贫富结保才能借钱,富户作为甲头,必须承担贷钱风险。
“此法实乃不税而税,干脆叫青苗税好了!古往今来,聚敛天下之策,胜过此法多矣,却未闻有欺世盗名能如此法者!行此法后。常平仓旧制则废,连广惠仓也被并入,国家不复天下人之国家,而是商贾聚敛之物!王荆公所谓不加赋而天下足,种种皆此手段而已!荆公更为实仓本而改户绝法。悖逆人伦,苏老泉(苏洵)所作正合用于他!”
宇文柏义愤填膺,直接骂王安石为大奸。
就青苗法本身而论,王冲的观感与宇文柏相近,这一法打着善政的幌子,行赋税之实,后世房产税等手段颇有取此法精髓之处。
青苗法的损害不止在害民。尤在其借贷本钱是取自常平仓,这就把常平仓的社会保障功用给抹消了。
宇文柏的抨击很到点子,王安石当政时,认为常平仓有名无实。一方面推动常平仓全面转向有息借贷,一方面则是将常平仓本挪作青苗钱本。
挪用常平仓本犹觉不足,还把专门用于救济孤寡的广惠仓也并了进来。而广惠仓的本钱来自户绝产,据传王安石当政时。还改户绝法,但凡亡故者没有直系继承人的。即便还有兄弟姐妹,都无权继承,列作户绝产没官。此说未经考证,但自王安石变法起,户绝产就被朝廷盯上,从立法到执行各个层面一再严苛,这却是事实。
关于户绝法,范小石有不同意见:“兄终弟及,本不合礼教……”
熙丰所立户绝法正是以此为据,按汉家伦常,本该是嫡亲相传,兄终弟及,那是夷狄之道。
这话出口,他自己就觉不对,宇文柏和鲜于萌也瞪住他,王冲更轻喝道:“慎言!”
本朝开国,太祖太宗不是兄终弟及?此时的皇帝,不是兄终弟及!?
熙丰时改户绝法的官员,乃至王安石,没有想到这一点?怪不得户绝法改得悄悄的,没有引起天下大议。而这一朝皇帝登基,又悄悄改了回来,不再把户绝范围定得那么宽。
经宇文柏的批判,青苗法几乎是黑得发亮,找不到半点白处。
因刚才口误,范小石的辩解只好从旁入手:“青苗法施行确有弊病,不过是荆公用人不明……”
这几乎是通论了,把新法的问题都归为执行问题。王冲前世带领销售团队,对这事却有不同认识。
“大宋官吏就是这些人,收税是他们,治平是他们,刑狱是他们,虽说问题很多,却没到百事败坏的程度,否则大宋早就垮了,这说明官吏还不是不可救药,或者一定会把好事办成坏事。真是好事一定办成了坏事,那就得问问这事是不是真是好事。话又说回来,如果非要个个都品行高洁的官员才能推行,那我大宋还需要作这事?”
王冲这么说时,心中却是另一番用语。设计一项制度之初,本就要考虑执行问题。如果这项制度出现执行问题,不去追问制度设计,却去怪体制,这就是本末倒置了。
王安石搞青苗法,会没想到执行问题?强行摊派,变相折纳,官吏以此害民,这些问题王安石想不到,对得起他的才学和见识?王安石肯定想到了,只是他不在意,或者说本就在他预料的“承受范围”之内,因为他的初衷就是“富国强国”。
听王冲站在宇文柏一边,范小石有些急了,话题转到青苗法本身上:“青苗法之弊在变常平仓制,在用人,在强行摊派,却不是一无是处。抑民间高利贷,削豪强之利,免贫户失地之苦。本朝不抑兼并,以致豪强富户横行。富户上隐田亩,下凌贫苦,这也是宽济此害,护天下根底之策!”
宇文柏针锋相对地道:“小石,你这依旧是新法标榜之名而已。且不说王荆公照搬桑弘羊的均输法和市易法何等荒唐,削了民商,富了官商,就说青苗法。青苗法要贫富结保方能借贷,其间的富户就有分别计较。”
“那些不过是几十亩地,小有宅产的富户。本不愿借贷,却被强贷,还要保其他贫户贷钱。贫户偿还不得,身无一物,一走了之,苦了这些富户。而那些阡陌连野的富户,本有势力,因连保而对贫户又多了监看之权,一旦贫户还不起。就逼为客户,身家皆没。”
宇文柏再冷笑道:“至于那些拥田百十顷,真正的豪强富户,青苗法能动得了他们?你能指望官吏去逼他们借青苗钱?青苗法利低,确能抑豪强的高利贷。可这仅仅只是稍抑而已。并不损豪强富户大利。天下民户五等,豪强、巨富、小富、平户、赤苦,青苗法是大损天下小富!须知小富之户,才是天下根本!所谓耕读之家,大多皆是小富之户,便如守正一般。这哪里是护天下根本,是损天下根本!”
鲜于萌也掺和道:“没错。就如市易法一般,面上看,市易法削了豪强商贾之利,可天下商贾终归是中家小家居多。官府市易务俨然一巨商。还有官府强权为凭,强卖强买,豪强商贾只是损利,中家小家则是损根本。市易法一行。中家小家破家者不计其数,这与青苗法是一般道理。”
王冲有些走神了。他想到的是后世所得税法……的确是一般道理,至少就青苗法而言,对豪强富户还只是利害皆有,而对一般富户,那就是彻底的盘剥了。由此来看,王安石之智在后世依旧发扬光大啊,老老实实挣钱的中产阶级,是最佳的盘剥对象。
范小石被批得体无完肤,索性把问题捅大:“你们也只是司马温公旧论,于国家何益?国家贫弱,就得另开财源。莫不成就袖手坐观作事之人,品头论足而已?荆公之法,本义还是削强富国,即便施行有差,有害民之处,却还是让国家积起了财帛。神宗朝、哲宗朝能战西夏,能平四边,不就是靠了新法?”
宇文柏嗤笑道:“所以就有五路攻夏之败?有四边乱起?”
鲜于萌又发扬了踩在别人肩上一语惊人的传统:“积起财帛就能安邦定国,就能国泰民安?当年太祖皇帝以封桩库积财,买回了燕云么?”
范小石哼道:“作事便有错,不作便无错。旧党当政,别说攻夏,根本就是卖边祈和,若是到国家危急之时,怕还要卖国求安。”
这就扯得远了,王冲赶紧调和。不过两边的论点都很有意思,宇文柏鲜于萌认为,富国不等于强国,这一点王冲很赞同。
“富国”这个概念在此时很成问题,“富国”富在了谁身上?皇帝与士大夫身上,而皇帝的发言权很大。换了神宗,甚至哲宗皇帝,对自己的皇帝位置有责任心,还能务实地看问题,可徽宗么……这皇帝位置是老天砸下来的馅饼,这位书画双绝的艺术家说不定心底里是不屑的。章敦眼光老辣,所言“端王轻佻”,不在其品行,而在此心性。
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