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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养性笑道:“这可不能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师爷李益庵郑重答道:“大人,朝争自有其规,党争自有其限,轻不过弹劾外放,重不过罢职归乡。
若非罪不可恕,若非世仇死敌,总要留一线余地,即不为人忌惮,也好日后相见。
下官看此书观此人,哪里是要争权夺利,分明就是要杀其人,毁其名,涉其亲,牵其族。
且行事阴损毒辣,无所顾忌,一脚踏下便是家破人亡,此人绝非善类!大人请三思,此人万万不可留啊!”
骆养性苦笑道:“本使又何尝不知,只是力不从心罢了。”
李益庵疑惑道:“我朝还有如此人物,却不知又是何人?”
骆养性想起秦浩明笑里藏刀,语带威胁的嘴脸就不由一阵反感,顿时微怒道:“此时不必提他,你只说此书可有大用?”
李益庵见骆养性不喜,便不敢再多问,立即坚定答道:“大人若用此书,则东林休矣!”
骆养性皱眉道:“可此书皆是风闻。看上去罪孽斑斑,罗列甚为详尽,却并无真凭实据。
若用来构陷二三人倒是好用,可是对付庞大的东林党,本使却是下不了决心。
唯恐以不实诬告为人所趁,届时捅了马蜂窝,以致朝野犬吠,则将来不好收场。”
李益庵谄笑着说道:“大人素来睿智,何此时反而执着?
锦衣卫代天子拷问百官功过,为民体查冤屈不平,岂非名正言顺乎?
只需按制查询。公正严明,不构不陷,不定其罪,许其自辩,唯公是论。
无过者赞誉嘉奖,有罪者交付有司,如此公忠体国,又何须畏惧人言?”
骆养性笑道:“唯公是论,许其自辩。听起来好听,可又如何动得了东林?”
李益庵叹道:“大人,此所以下官言必除此人也!
观此书,东林皆罪人。观此人,天下皆罪人,人之罪不在自身,皆在此人一念之间。”
骆养性肃容问道:“益庵详细为我说来。”
李益庵苦笑道:“为官者,或育人举才,或主政抚民,或处理专务,或领军掌兵,日日举措,月月施政,岂能明察秋毫而无一过?
纵有大才,其治下官吏,又岂能无过?但有一过,则必牵连其官,轻者失察,重者营私,则天下无好官矣。”
骆养性听得哈哈大笑,李益庵继续说道:“为君子者,学以成人,修身齐家,虽持仁心,却非圣人。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岂能皆合圣道而无一背?
纵有大贤,其家人亲属,其挚友宗族,又岂能无失?但有一失,则必攀扯君子,轻者包庇,重者唆使,则天下皆伪君子也。”
骆养性兴奋地拍案而笑,却听李益庵又苦笑道:“持道德者,以圣人为师,以大道为纲,虽禁欲自律,仍是凡人。
有口舌之欲,有床笫之欢,有失信失言,有失德失矩,岂能皆为高尚而无一失。
轻者瑕不掩瑜,重者求全责备,则天下皆无德之人。”
骆养性恍然大悟,起身指着桌上的书册笑道:“所以东林皆罪人也!”
第六百三十四节 不死不休()
第四卷利刃出鞘神州动
“何止是罪人,简直是禽兽!”李益庵苦笑连连,耐心解释,“大人,此事若是茶余饭后说说,不过是博人一笑。
若是用之以朝争,则立时就是大罪要案,动荡天下的败俗丑闻。
依此书所载,东林为官,人人皆有妄言,任内皆有错案,举措皆有疏漏,治下皆有不法。
但有一二可证其实,不为庸官便是昏官,此不忠于天子,不称于职守也。”
骆养性欣然点头,这个绍兴师爷分析得条条是道,果然有几分才能。
李益庵越说越起劲,摇头叹道:“以此书所录,东林之人,或坐拥良田豪宅,或从事商贾锱铢,其财何来之?
必有贪渎弄权之举。
即便非是亲为,亦是子弟族人,哪怕毫无关联,但有一二指正参与,便是赃官贪官,此官商勾结,以权营私之罪也。
东林之家,或流连青楼,或奸人妻女,或扒灰悖伦,或勾搭成奸,但有一二家宅阴私,便是寡廉少耻,如同禽兽也。”
瞧见东翁骆养性兴致盎然的神情,李益庵黯然长叹,仍是狠心咬牙说道:“更不用说那欺压族老,不敬长辈,横行乡里,祸害一方之种种不良?
简而言之,皆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寡廉少耻,败德离道之大恶。
三司之下,舆论滔滔,穷究根底,详查不纵,孰可逃脱?
不辨则坐实罪名,辩则名声尽毁,若无道德君子之名,东林不存也。”
骆养性随意笑笑,心里很自得,有此利物在手,满朝东林任其拿捏。
虽说被秦浩明当枪使,心里多少有些不爽,但实力不如人,也无可奈何。不管怎么说,暂时还是要依附其羽翼,以待将来。
李益庵拱手卖弄道:“此书册第一名就是张四知,其后三篇皆是详细罪责,最后数问更是犀利。
张四知家贫,为官清廉,不意家财却数以百万,经年积聚富可敌国。
一问其财何来?二问何以许子从商贾贱事?三问可有以权谋私之举?四问有何证以洗刷不白?五问可敢呈家财账册,听凭朝廷公断乎?
骆大人,若你不以政事争于朝堂,秉公穷追此案问于有司,撺掇言官御史参与其中,再夹杂些张家阴私丑闻于其内,则张四知休矣。”
骆养性哈哈大笑,爱惜地拾起书册,珍重地收入怀中,眼里已是神采飞扬,霸气十足。
指着李益庵方要说话,却见有人敲门,便低声喝问:“是谁,何事?”
门外一个公鸭嗓子扬声回道:“启禀干爹,秦督麾下董长青求见?”
李益庵一听秦督二字,立即打了个精灵,对比骆养性的忌惮,以及那书册对东林党隐含的怒火,瞬间恍然大悟。
低声喃喃说道:“原来是闽粤总督秦浩明,怪不得如此处心积虑,要对付东林党。”
骆养性提起精神笑道:“益庵,且暂避于屏风之后,咱们听听秦督意欲何为?”
李益庵拱手称是,闪身退避,骆养性高声喝道:“让他进来!”
不久,一个小厮领着董长青走进书房,骆养性假装繁忙,搁下手里的笔起身迎上前去对小厮吩咐,“上茶,上好茶。”
继而捂着额头对董长青说道:“董将军请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董长青拱手笑道:“秦督让末将传个话,山东副将刘泽清贿赂前首辅周廷儒两万两黄金,欲谋山东总兵一职。
秦督怕骆指挥使不知详情,被蒙蔽其中,误了皇上大事,特来禀报一声。”
骆养性眼中精光一闪,赔笑道:“本使已知,请将军回复秦督,秦督高义,本指挥使心领了,日后必有回报。”
董长青哈哈大笑道:“秦督说了,他一向施恩就图报,即是骆指挥使领情,就请出手相助。”
骆养性强压心头怒火,低声回答,“秦督说笑了,他上有天子庇护,下有强军在手,自己又是个心有山川、足智多谋的高人,何须本使多事?
能让秦督开口,必非小事,本指挥使虽不敢推却,也唯恐心有余而力不足,怕办不好秦督的差事。”
董长青爽朗大笑:“骆指挥使说笑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定南军训练了二百个艺人,欲派回城内讲书弹词。
因涉及辽东兵事,怕为顺天府刁难,所以请骆指挥使允其挂在教坊司名下,顺便再派些厂卫维持。”
骆养性沉思片刻,爽快说道:“教坊司容易,本使派人出永定门办理就是。只是你定南军麾下铁骑无数,又何须锦衣卫出面?”
董长青接过小厮的茶水,轻抿一口笑道:“定南军出头,必然是刀枪齐出,拳脚相加,弄乱了京师稳定。
总不是小事。若是指挥使大人为难,那末将就此回复,让秦督奏请天子就是。”
骆养性笑笑,“些许小事。何必麻烦天子,此事本使允了。回去告诉秦督,他吩咐的事情立马办理。”
董长青一笑施礼,转身离去,骆养性背后冷笑不已,李益庵慢慢踱了出来,立于他身后,一言不发。
骆养性回身自嘲一笑,说道:“益庵可有话说?”
李益庵俯身沉声说道:“下官观此东林名册,非是朝夕之事,秦督大才,至少布局在一年以前。”
骆养性冷笑道:“恐怕还不止?”
李益庵肃容道:“骆大人,此名册虽然犀利,却是把双刃剑,既可伤人。亦可伤己。
秦浩明费尽心力,著成此书却不自用,反而送与大人,只怕包藏祸心,还请骆指挥使小心。”
骆养性苦笑摇头,有心说两句狠话,终究心里有顾忌,沉声道:“本使也看不清他的心思。
按理说,他有天子护佑,自己于永定门布局反击,又安排水师劫掠东海,专朝东林身后的富商下手,理应平安无事,不须多此一举。
可他偏偏画蛇添足。将辛辛苦苦弄来的书册,竟然白白给了本使。还主动为本使出谋划策,倒让他给弄糊涂了。”
李益庵咦了一声,连忙问道:“不知秦浩明为指挥使大人献了何策?”
骆养性看了李益庵一眼,若有所思笑道:“他让本使联合齐楚浙蜀诸党,结盟以对东林。”
李益庵抚掌而呼:“此策甚妙啊,大人。
如今虽是东林掌权,但诸党依然在朝,明年就是京察,东林党执掌吏部,必然拿诸党作伐,以求东林一枝独秀。
届时诸党无依,愤而不平,若大人肯施予援手,必然可尽收其心,从而归附羽翼之下。”
骆养性踱着步子苦笑道:“秦浩明似危实安,本使似安实危,秦浩明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本使对其甚是忌惮。
却偏偏还要言听计从,主动被他牵着鼻子走,这心里可没底啊。”
李益庵笑道:“骆指挥使不是说,秦浩明和定南军就要远赴海外么?
他不仅离了朝堂,更是远离万里,何须此时太过担心?
东林才是大人当前的大敌,其他的不妨走一步看一步吧。”
骆养性点头不语,唯有眉间皱得更紧。
于他而言,锦衣卫和东林党水火不容,尤其是把首辅薛国观和次辅陈演抄家后,双方更是毫无缓解的可能。
真可谓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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