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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怀远看看刘子毓,又看看夫人,一愣,赶紧跪下:“臣恭聆圣训。”
刘子毓把玩着手中的那串碧玺数珠,像是有意吊他胃口,直等到纪怀远跪得膝盖发麻,才装作想起了似的:“爱卿快快平身,这是你的府邸,不用这么跪着,对了,还有你的夫人也赐坐,上了年纪的人,跪多了倒也不好。”
纪怀远说了声“谢皇上”,便也恭敬听话站了起来,末了,又朝夫人吩咐一声,她的夫人也战战兢兢入了座。
“皇上,您方才说什么……什么要紧的事?”
纪怀远张了张口,忐忑不安地正要小心询问,忽然,刘子毓又打断了他,眼睛朝旁边的柔止瞟了一眼,意味深长笑笑:“爱卿呐,朕一时欢喜,也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内廷总局的薛尚宫,不管在对付明党还是万氏叛变时,薛尚宫可是立过大功的人……你坐你坐,不用起身,对了,薛尚宫,这纪爱卿可是咱们朝中有一无二的忠贞老臣,你以前问朕,清和殿的那笔好字是谁写的,朕不瞒你说,能写出那样的好字,除了咱们的纪大人,纵观整个朝野,还能有谁?”说着,这才又端起方才那杯盖碗茶,很是优雅地浅啜一口。
柔止和纪怀远同时望向那张五官清俊的脸,这一下,两个人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尤其是纪怀远,刚还迷惑不解的思绪,顿时灯笼照雪,清清楚楚,亮亮堂堂!
这个皇帝,三番两次想将旁边这个女人立为皇后,奈何宫规所限,天子立后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皇帝所立之后,除了教养名门之外,功劳成绩也是一个重要的参考标准,比如说,如果不是出自名门,那么诞育龙嗣的妃子也是可以加封为后的。这是规矩祖制,是不能更改的,所以,现在半夜三更的带着这宫女闹到他府上,其目的当然是不言而喻……
当下就像没听见皇帝话中的弦外之音,只朝柔止象征性地点头礼了一礼,纪怀远笑道:“陛下这是谬赞老臣了,其实说起这字儿,陛下您还不知道,小时候就为了练得那手行楷,老臣可没挨父亲一顿好打,哎,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虽然埋怨父亲打得厉害,可是老了这么一想,又想通了。这人呐,如果在某方面没有天分,就只有靠自己勤奋有功了……”
他就这么东拉西扯地说着,一会儿说说字画,一会儿聊聊人生,像是有意要岔开话题似的。刘子毓当然清楚他心中想的什么,也不动声色,只陪着他闲扯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刮着盖碗的茶沫,笑道:“爱卿,实话不瞒你说,朕半夜叨扰,实则有桩要紧的事情想和你坦白坦白。”
纪怀远面颊隐隐一搐,心知躲不过了,只得拱手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臣洗耳恭听。”
刘子毓目光略略扫了其他人一眼,道:“你们都退下吧,朕有些私房话想单独和你们老爷说说。”
“是,草民告退。”
众人齐齐躬身告退,纪怀远的夫人并两个儿子临走前,不望目光担心地望了父亲一眼。柔止正纳闷地杵在那儿,刘子毓却弯起唇角朝她投了一眼,柔声道:“果儿,你也回避一下。”
柔止见他煞有介事,说了声“是”,倒也福福身恭敬退下。
所有的人都退下了,偌大的花厅只剩下刘子毓和纪怀远两个人,刘子毓掸掸袍子袖口,轻咳一声,这才慢悠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纪大人,朕此番前来呢,主要是有样东西想给你鉴定鉴定,看看你可还有印象?”说着,他转过身,朝纪怀远冷冷一笑,一封蜡黄的密函不知何时从他袖中抽出,轻轻放于旁边的茶几上。
第15章 。08()
柔止站在花厅的回廊下,此时夜已三更,廊下的石栏和青转地面都下了一层薄薄的霜花。她拢了拢身上的玫瑰色织锦披风,微蹙着眉,正狐疑地猜想着刘子毓到底要和这位纪大人商量什么,忽然,一阵细碎脚步轻响,有人朝她走了过来:“薛尚宫。”
柔止回头看去,却是纪老夫人并两名捧着托盘的丫鬟笑语盈然地走了过来,柔止连忙向她礼了一礼,纪老夫人赶紧道:“哎呀,这可使不得,使不得,老生早听说薛尚宫二十来的年纪便掌管整个后宫的内务,老生原以为尚宫大人是个多么疾颜厉色的人,啧啧,今日一瞧,方知道是如此一个温柔大体的美人胚子,难怪咱们万岁爷时时都要带在身边呢!”
一边说着,一边将柔止搀扶起来,左看看,右打量,温柔慈祥的眉眼,展露出很是亲切的笑意。柔止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微笑道:“夫人叫我柔止就是,说起来,这内廷尚宫是怎么当上的,夫人或许也知晓缘故吧。”
纪夫人打量她模样,但见她眉眼周正,一点恃宠而娇的架子都没有,不禁心忖,宫里那些乱起八糟的传闻果然不能当真,至少她见着这位姑娘就十分顺眼,哪有什么狐媚子骚气?于是,连忙又热络络地拉着她在回廊下的一方石桌边坐下来:“呵,是啊是啊,这姑娘叫起来倒也亲切顺口得多,既如此,那薛姑娘何不在这儿喝杯热茶,夜间风冷得很,可别吹坏了。”
说着,就扬手招呼起丫鬟们上茶上点心,柔止倒也不推拒,只拣了个石凳坐下,道:“纪夫人,不是晚辈有意在这儿和您攀交情,说起来,咱们还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同乡呢!”
“哦?是吗?”
纪老夫一听,立即来了兴致,柔止点了点头,便不自觉地和她话起小时候自己在红蓝乡的事情。
当然,女人之间的话题是永远聊不完的,尤其是他乡遇故知,不一会儿,两个人便越说越有兴致,尤其是纪老夫人,刚开始还只是对柔止面上的客套礼节招呼,一下就变成了和闺中密友般的叙旧攀谈。
纪府正厅前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假山旁疏疏落落开着几株粉色的三角梅,因是春末,梅花谢了,絮絮飘飘落了一地,被朦胧月色和灯光照着,倒也颇显一种诗意的宁静和雅致。
两个人就这样坐于梅树下聊着,从家乡聊到盛京,从宫里聊到宫外,也不知聊了多久,直到“砰”的一声,一阵瓷器掼碎的声音从花厅内陡然传出——
“纪大人,你当真是不给朕一点薄面吗?”
两人吓得一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也不做多想,忙不迭地站起身,撩起裙摆就往厅门蹑手蹑脚走去。
“皇上!天子立后,关乎整个社稷朝野,这岂是老夫一道奏折所立就立的事?皇上,私自放了贾齐是老臣的死罪,然而一码归一码,若皇上欲以此密函要挟老臣,那也……那也绝非圣主所为,皇上,您又何必如此为难老臣!”
这是纪怀远的声音,纪怀远苍老而带着凛然的高板哭腔透过门厅传到柔止的耳朵里,柔止抬头看了面色惊骇的纪老夫人一眼,赶紧又将耳朵往墙壁贴得近些,接着,她们又听里面说道:
“呵,你说朕为难你?朕倒想问问,究竟是谁为难了谁?纪大人,‘帝君内宠专恃,必致社稷衰乱之祸’,这是出自您老的金口吧?朕问你,若是没有你纪怀远的唆使,御史台那几名芝麻芥吏敢在大殿之上说出‘清君侧,诛妖媚’的话?呵,他们……可都是你的学生和爱徒呢!”
“皇上,老臣……”
“纪怀远,自明钰倒台以后,内阁相位空悬,朕念你多次有功于社稷,已经预备着任你相位之衔,朕是如此用心待你,而你又是如何待朕?哼,你左一口衷心,右一口衷心,然而今天,朕不过是立一皇后,你不仅不协助于朕,还说出什么‘内宠专恃’的话!呵,纪怀远,朕今日不妨告诉你一声,就冲你在朝野这些煽风点火的言论,你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吗?”
“皇上……请体恤老臣的一片赤胆之心啊!……皇上,历来帝君专宠之祸,如妹喜之于夏桀,妲己之于商纣,西施之于吴王,哪一个不是——”
“住口,纪怀远,你这是在骂朕是一个沉迷女色的桀纣昏君吗!”
“臣不敢!皇上,今日老臣自知此话死罪,然而老臣还是不得照实谏言,皇上,您登基不过五年,这一路之上,披荆斩棘,排除叛敌,创业实属不易,若是有朝一日因那个女人而毁了大业,却是臣等最最不愿看见的事儿!”
“纪怀远!……”
“皇上,您肩负着国家社稷重担,你所涉及的婚姻之事,已非您个人之儿女私事……老臣纵观历代亡国之主,其中无非两种,一种是荒淫无度,一种是爱恋成痴,皇上,就算你所钟爱的那个女子非妖媚之主,然而,今天她能让您不顾国本子嗣,封闭六宫,这已经是一桩史无前例的奇桩罕事!皇上,老臣既然衷心侍上,在面对您今天的过度沉溺痴迷时,臣就是冒死,也要向陛下说出这一苦口谏言!”
“好,很好,好一个衷心谏言!好一个忠臣良相!纪怀远,看来朕现在也没必要和你多费口舌了,既如此,私放重犯贾齐偷渡到南洋的这封罪证朕也不打算销了,纪大人,你既要这么顽固和朕撕破脸,那么明日朝会,咱们在大殿之上再说这件事儿吧。”
“哈哈哈哈哈……皇上,老臣常以良禽自居,自觉栖对了嘉木,然而没想到,区区一名妖女,居然会让咱们君臣决裂到如此地步!皇上,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护短而永愚,皇上,看来您依旧不过一耽于美色的无德昏君……!”
柔止实在听不下去了,不顾旁边吓得嘴唇哆嗦的纪老夫人,猛地上前掀开门厅的猩猩毡帘,走了进去:“纪大人。”
屋里对峙的两个人齐齐掉头转身,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动不动。柔止交叠着两手,一步一步朝他们走了过去,道:“纪大人,您六岁识字,七岁通晓六经大义,十三岁考中秀才,十六岁金榜题名,你身负绝学,满腹经纶,在职期间,不顾各种艰难阻扰为新帝推行新政,你有勇有谋,人称诸葛在世,下官虽为一介女流,然则也一直敬仰大人的滔滔业绩和功勋。然而今天,下官听了大人这番言辞,才知道大人是如此独断专行,表里不一!”
纪怀远听了一愣,脸色立即难看起来:“薛尚宫,你说老夫独断专行,表里不一,老夫倒想听听,你是如何认为老夫独断专行,表里不一的?”
柔止高抬起下巴,冷冷一笑:“妹喜之于夏桀,妲己之于商纣,西施之于吴王……原来大人也和那些愚不可及的呆板学究一样,面对历来亡国问题,不思君臣治国无方,全都归咎于所谓的红颜祸水身上,纪大人,您方才说当今陛下沉溺痴迷于下官,此乃亡国之兆,那么下官想请教大人一句,究竟何谓沉溺何谓痴迷?”
纪怀远被说得越发来气,也不顾皇帝在场,当即右袖一拂,冷哼道:“不顾子嗣,专恃而宠,封闭六宫,这就是沉溺!这就是痴迷!”
柔止牵了牵嘴角,续冷笑道:“南唐后主酷爱文墨书法,不恤政事,以至覆灭;前朝某位皇帝雅善丹青,开创的书法笔体独树一帜,他的画栩栩如生,笔下的鸟儿几乎可以从纸上飞起来,以至最后国家灭亡了,他被关在囚车里、牢狱里都还在画……纪大人,这样的爱物成痴,才叫沉迷,才叫亡国之祸,然而,当今陛下宵旰焦劳,勤于庶政,为了不耽误早朝批折时间,每天的睡眠不足三个时辰,因此,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