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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行会存在的时候也有很多压迫、盘剥、欺压。但那时候对小生产者来说至少还有希望——有朝一日成为行会师傅压在别人头上的希望,但现在连这点希望都没有了。
他们陡然发现在那些作坊主的眼中,男人女人和儿童并没有太多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哪种更为省钱。想要当人上人,只有成为作坊主,而不再有一步步按照等级制度爬上去的机会了,可成为作坊主这样的机会对于发了点工钱就要变成吃喝住宿的雇工来说太难了。
性别、年龄,这些原本不该将族群撕裂的东西,开始将原本和谐而美好的家长制的、行会制的、宗法制的种种一切完美的制度都撕裂了。但是他们还没有认识到隐藏在这一切撕裂背后的另一种统一的身份。
同样的,科技的快速发展导致的踏步式发展,放大了转型期的各种矛盾,或者说只是把原本该几十年走完的路在十年之内走的快了一些。
农村的生活此时要远高于城市的大部分雇工的生活。这句话说的一点没错,因为凡是在农村撑不下去的自耕农都来到了城市,而如今还在农村的所拥有的土地数量足以让他们过上比起城市雇工更好的生活。
城市开始变得拥挤,雇工的价格越来越低,需要救济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新的从农村赶来的、被迫放弃了原本阖家欢乐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的农民成为了城市的一员。
他们的选择很多,尤其是如果能够搭乘上前往大荒城移民的船那是最好的,至于其余地方……殖民地的建设远不是想的那么容易,没有基地第一批的死亡率在五成之上,而且能够前往大荒城的船大部分在参与贸易,就算是去捕鲸都比这个赚得多,可这些前往城市的流民总不可能游到大荒城,每年前往大荒城的舰队只有两批,人满为患。
按照“天道”规律解释的新出台的救济办法,认为不救济才是正确的,即便救济也要强制这些人劳动,同时还要把男女分开:按照经济规律,救济是无意义的,只会造就更为普遍的贫穷,所以还不如不救济早死早腾出地方,达到供求平衡,一个完美的平衡就可以保证底层的生活不至于很差了,否则的话工资会越来越低。
童工和单身女工或是单身男工以更低的工资进入那些作坊中劳作,那些还有家庭的从农村来到城市的流民们不得不接受前往种植园劳作的苛刻命运。
闽郡有相关的法令,种植园在选择奴隶和国人自由雇工的时候,国人自由雇工有优先权,而且还规定了最低工资。但是,对于这些不想要领取那种可怕的救济的流民看来,法规就是个屁,他们生怕最低工资会被拒绝,也明白这样的束缚毫无意义,只会让种植园主选择奴隶抢走自己的饭碗。于是纷纷选择秘密签订合同:劳作六年,分文不给,六年后给一小块大种植园附近的小稻田,用一种半宗法半雇工的形式,来满足忙时的用工需求,形成一种名义自由实则依附的半宗法关系。
种种这些,注定了这一批人是这场变革与转型中被抛弃的一代:他们还保留在小手工业时代的悠闲散漫,不如那些童工和城市的新一代底层适应严格的工厂制度。他们已经成年,失去了重新选择的机会,除了对过去的怀念,就只剩下明确的、可见的、不超过十年的被使用寿命,而且用不到十年这批人就会基本死光。
这样或是那样的黑暗、割裂与血腥,被闽城看起来有些繁华的夜晚和笼罩而来的天幕所掩盖。这些陈健在这几天听说的或是看的过往的报纸的黑暗,并不会明明白白地在万家灯火中显现出来。
玻璃窗、桑纸或是黄纸窗透出的油灯的光芒;码头附近繁华的夜市;喝的醉醺醺的在时代中发财的往前走了一步而不是往后退了一步的市民;砖石与竹子水泥结构的新式房屋……种种这些在此时这个夜晚表现出来的,则宣告着闽城此时是最有活力最为繁华也最有生机和未来的一座城市,一座处在时代最前沿的最有希望在将来成为第一座国际化都市的城市。
而那些割裂与血腥,则不是此时的夜晚所能展示出来的。
马前面悬挂着挡风的玻璃煤油马灯的马车隆隆驶过,并在陈健身边让开以示尊重。煤油灯成为在夜晚行驶的马车的必备之物,加了小镜子的精致马灯可以照亮前面很远的路。
夜晚仍旧营业的酒馆、茶馆或是南部贸易运来的可可、咖啡,成为了一种常态的夜晚的消遣。里面的人或是讨论着明天的物价、拿出银币赌注一艘货船会不会沉没、议论着报纸上的一些消息,争论着现存的法律哪些合理哪些不合理。
剧院外车水马龙,正在上演一幕新的反应时代的与航海、发财、利益、背叛之类的戏剧。看过戏剧的人则在等待着明天市井小报上出现的那些批评家或是评论家的新文章,或是讨论着这幕新戏剧的女主角成为成为今后重要宴会上的一朵新花。
不知道哪位投机商或是走私贩又发了什么横财,燃放了绽放于夜空的焰火,那些衣着体面的男女们坐在河边仰望着天空,哝哝私语,或是话着一场出海求财前的告别。
兜售白磷火柴的小孩拦在了一辆停下来的马车前面,央求着马车上的人买一盒火柴,马车上的人大约是今晚心情好,从里面好心地扔出来十几个铜子,即便不吸烟却不能没有成功者的怜悯之心。
一名故意穿着破烂衣衫的富家子弟,领着一个美丽的女孩,故意去一些最容易招致白眼的地方,然后拿出一张银行的大额的通兑纸票让那些小经营者瑟瑟发抖,博得女子的开怀大笑,男子再去骂几句势利之类的言语——时代变了,值得被尊重的人不再都是十年前亘古不变谁都认得的那批了。
几处出名的市民政治家的辩论所与演讲地,许多人静听着一些人的宣扬,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叫好声。原有的世界观被完善,人格化的天地彻底被剥离,只剩下所谓的天地之道。以这种世界观为基石塑造的新的道德、法律、权利的基础也如同瘟疫一样弥漫着:天地无人格、天道即自然、自然赋权利、劳动创价值……种种摆脱了人格天地的新道德新伦理体系新价值新所有权的种种思想开始逐渐自洽,新兴的资产阶级们开始准备他们执政和财富的合理性,所谓自然权利的基石也正是将神秘的天道变为可测量总结归纳的规矩并使之失去神秘和人格化的可能。基石变了,以往对的也就成了错的,以往错的也就成为对的。
这是眼中所能见到的、此时此刻的闽城,而不是那些隐藏在报纸、文件或是笔记中的闽城。
陈健不知道是该称赞还是该感慨,却不得不承认此时的闽城是此时整个世界资本持有者的梦中之城。
连接矿区修好了数年的当时看似意义不大此时终于开始发力的运河;上游原材料充足和方便运输的闽河;南部广阔市场的港口;北部人才流动的内海;郡内不断发展的教育和持续有计划的科技工匠研发;思想变革的世界观变动已经初步成型的事实……
于是一座率先抛开了宗法行会时代的种种温情脉脉和热忱浪漫的最有剥削效率的城市,一座除了逆时代而动的大荒城或是望北城外发展的最快最“正常”的一座城市,一座率先走到了最好与最坏的时代的城市,就这样将它的的美与丑、光与暗、善于恶毫不羞涩毫不遮掩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或为眼中天堂、或为眼中地狱,它不在乎。
第十二章 两条线()
如果闽城已是一头肮脏与希望并存的怪兽,那么南洋贸易公司就是这头怪兽最为闪亮的眼睛。
几天后,陈健打开了这扇心灵的窗口,走入了怪兽的心房,他是为数不多可以直接走进来的人之一。
在闽郡的董事会成员都已到齐,只有内部股东,再无其余人。他们明白陈健是来和他们商量退股的事,而他们也乐于如此,虽然有些不舍陈健所带来的发展和被印证的基本正确的政策,却明白有些底线是陈健不能接受的。
会场中很沉默,只有淡淡的从南部运来的高级烟草的味道和浓郁的陈酒的醇香。
董事会中的人不需要听陈健解释原因,他们也明白原因,但还是有人忍不住或是为了劝解、或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和陈健说了一句。
“陈先生,说起来,奴隶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奴隶是我的财产,奴隶死了就像是丢了钱一样心痛,所以我会尽可能保证奴隶的存活。而且越是生而为奴,这种保证越能持续,如果只是一辈子的事,那么我才不会让奴隶生孩子,而是会选择压榨掉他们最后一点力气。”
“所以,至少奴隶还有吃有喝,说起来日子过得并不比那些雇工要差。你可以看看南安上游的那些水力作坊,那里的童工女工过的是什么日子?要知道,对作坊主来说,财产是机器、皮棉,雇工的死活和他们毫无关系。累死一个,明天就再雇一个就是,至于生孩子之类的,我敢保证绝对不如奴隶。这就是你们要的自由?雇工生下来的孩子是自由的,同样也就可以自由的饿死。而奴隶嘛,不自由,是我的财产,所以我还得养着,我可不会轻易把我的几枚银币扔到海里。”
“所以,陈先生,我知道辩不过你,但董事会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的,因为我们做的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事,相反还是一件好事。董事会和所有的持股市民是绝对不会放弃奴隶贸易的……”
陈健点头道:“所以我也没准备说这个问题。只是我不同意,所以我要退股就是。我不是来争辩什么的,毫无意义。”
“但在退股之前,我还是董事会的成员,还是有谈事的资格的。再者,这次环球航行有公司的资助,按照当初说好的,海图公司也有一份。我会尽快整理出来,送过来的。”
“在我正式退股之前,我也有资格知道公司的一些业务、账本、计划之类的东西吧?”
众人都道:“这是自然的。就算是陈先生退股了,董事会仍旧会保留陈先生的建议权的。”
“那就免了,到时候我们敌对派的小报再说你们的奴隶贸易都是我在暗中唆使的,我可说不明白了。”
董事会的其余人都笑了,不多时有人送来了几箱子的海图,这在此时就是无价之宝,也是垄断海运的保证。同样的,陈健也获得了公司画出的南部热带群岛地区的一些海图,同样也是价值连城,都是花了高价偷买或是用人命航海换来的。
陈健随意翻出了几张南部群岛地区的海图看了几眼,边道:“我也知道大家的胃口现在都大了,我这点股本大家想吃下去易如反掌。但我觉得还是分给更多的人,不要吃独食,扩股的事咱们不可能,这部分股权就转让到那些急着想要入股的海商,免得他们动什么歪心思。”
“嗯,这个大家也讨论过。到时候董事会成员削减一人就是。陈先生手中的股权可以转让给别人,但绝对不能让一人持。”
“那就好。怎么说呢,除了奴隶贸易和你们琢磨的投资收取地租这两件事外,我还是很希望你们发展起来的,因为你们能带动我们这群作坊主的事业。说句你们不爱听的,如今制海权还不稳定,真到了海盗都死的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