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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东西给你看。”
颜思齐知道自己这金兰兄弟在码头做些计算之类的事,平日里确实见过不少好东西,正好自己也犯了酒瘾,便随口说笑道:“二弟,你在码头见得怪事不少,可到头来全是笑话。上回你非说那佛郎机人带了昆仑奴来,我真当是摩勒样的人物,舍了半天的正事陪你去看。黑倒是黑,可却没有摩勒飞檐走壁的手段。”
月港常有葡萄牙人往来,黑奴自然也有,颜思齐一开始也当是昆仑奴传中的摩勒,见到之后大失所望,这也成了两人常说的笑话。
林子规笑道:“这一次不是看昆仑奴,我在码头得了两匹好布,特邀你去看看。”
“布有什么稀奇?再好不过天竺布,我也不是没见过。”
“大哥,这次可真不同。这布据说是从极西之地的大夏国来的,两尺多宽,棉线坚韧,更难得是的颜料并非靛蓝,极为清奇。我知道兄长是开裁缝店的,所以特意买了两匹。”
颜思齐一听,也来了兴致,知道自己这义弟这种事上并无妄语,奇道:“两尺多宽的布?倒也不是做不到,只要两人投梭就是。”
“恐怕不是,这布从万里之外转运而来,价钱竟和土布相差不多,我听说是新的织机织成,只要一人就够。今天我可算是开了眼,那佛郎机人的玻璃你见过吧?嘿,今日一见,才知道货比货得扔,人家大夏国的玻璃可不一样。”
边说着,边将手中蒲叶包裹的下货放在一旁,伸手帮着颜思齐将门脸合上,检查了一番,又和街坊们打了个招呼,两人又去沽了一壶酒,便回到了林子规家中。
到家之后,先让浑家把下货煮了,急忙回到房间拿出了今天弄到的两匹普鲁士蓝染过的宽幅平纹布,展出来给颜思齐看。
颜思齐也是多年的裁缝,伸手一摸便赞道:“好布。这纱线又细又密实,极为柔软,确实是好东西。更为难得是比寻常布匹宽出一倍,裁剪的时候也方便的多。原本需要缝制的地方,倒是省了许多功夫,原本两天的功如今只要一天半就成。”
“是啊,我虽然不懂裁缝的手段,可也见得多了……”
林子规又说了一些今天的见闻,听得颜思齐一怔一怔的。
半晌,下货煮的好了,酒也烫下了,林子规便招呼自己的浑家一同坐下。
颜思齐也是早已习惯和女人同桌而食,知道自己这义弟读了几年圣贤书后又读了些禁书,想法与人大不相同。
便如这男尊女卑之事,就是颇多怨言,常和人说些“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设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恋,则恐当世男子视之,皆当羞愧流汗,不敢出声矣”……之类的浑话。
又说女人家只在闺阁之中走不出去,男子可为农、商、仕,远可以乘舟赴海万里,近可以走街串巷卖货为郎,这见识长短很显然不需要多说,所谓“夫妇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有长短,不待言也”……
所谓超前的思想总是不谋而合,同样的话那英伦之地的一词人拜伦也曾说过,正是男子可以志在四方,女子只能爱了再爱然后再受伤害。
这番话往往在市井中宣讲,引得女人阵阵叫好,不少女人称他为小郎君,也是放心可可。只不过男人难免怨恨,只骂他是狂生。
他与自家女人相识也是源于此,并非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当时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只不过他既是小人物,又素来狷狂,家中还有一个好爹,总没有被他气死,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给了他些银两,赶他出了家门,也不准女人进家门一步。两人却不在乎,婚后两人举案齐眉,又最喜欢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只不过既是狂生也难免会骂几句司马相如。
此时酒菜都上来了,女人便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旁,斟酒吃饭,笑吟吟地看着夫君在那说些别人觉得混蛋她却喜欢的话。
林子规和颜思齐喝了几杯酒,脑袋一热便道:“大哥,难道咱们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要我说,咱们不妨干些大事。你没看杨员外家?每年出海那么多船,回来便能卖上上万两银子。”
“如今你也看到了,就拿这大夏国的布匹和这些精巧玩意来说,若是能够运回来售卖,岂不是也是一笔买卖?”
颜思齐喝了一杯,叹道:“咱们哪有那样的本钱?我这裁缝店一年积攒下来,也不过几两银子。之前又因为些事,恶了高公公的恶仆何海,狗仗人势的东西……”
说完啐了一口,林子规却道:“何必非要用多少本钱?如今杨员外的船队又要出海,这一次说是要去淡水鸡笼,与大夏国等人交易些稀罕东西,正缺咱们这样的人手。你我便带着一些银两,随船当个水手,到了那边买些胡椒之类偷偷回来售卖,三五年内也有了本钱,或可被人看重。这高公公又不收杨员外家的货银,咱们便借个机会。”
颜思齐却摇摇头道:“兄弟,哥哥我没那么大的心思,就想着好好经营着裁缝铺。等再过两年,有了本钱,便用些学徒买些门面,未必就不能发达。这出海之事太过凶险,动辄葬身大海。也不是我丧门你,弟妹,你说说,要是子规出海不归,这家可怎么办?”
说完又拍了拍林子规道:“你难不成也想让弟妹立个贞节牌坊?让她吃这一辈子苦?听哥哥一句,别想着这些功利事,便老老实实地在码头上做些活,人啊,怎么过都是一辈子。”
颜思齐知道二弟与弟妹伉俪情深,固然说了这个话头,两人也算是无话不谈,并不不快。
酒也喝了不少,林子规也有了醉意,听到贞洁牌坊,忍不住狂态发作,笑着和自家女人说:“我若死了,只管嫁人,万万别守寡,苦了自己。”
女人笑着狠狠地掐了他一下,骂了一句好不正经,却也没有寻死觅活以证自己贞洁。
说到这,林子规起身推开窗,看着远处的房屋,隐约能看到一个牌坊,冷笑道:“如今这几年咱们漳州泉州的牌坊却是越来越多了,大哥,你说得对,为何会有这么多?一是出海都有了钱,二来呢……嘿,出海之后,常年不归,在外面可以吃些野食,又怕自家女人做出潘金莲、潘巧云那样的事,免不得要多修一些。这漳州海贸越是繁华,牌坊只会越多,反倒是那些耕种之地的牌坊要少得多。当真可笑。我若为官,第一件事便是砸了这些牌坊。”
颜思齐大笑道:“你还是这样,罢了,不说这个了。再说了,你又聪慧,便是读书考个功名也好,像你说的,他日若遂凌云志,为官一方,难道就不能做些事?”
“难!”
林子规摇头骂了一句,叹道:“如今这些当官的读书的,大多都是心口不一的小人。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真小人哉。”
“我想了,就算考中了功名,也是和这样的人共事,哪里能够快活?”
“别说是现在,就是那圣贤又有什么了不起?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事事明着都学夫子,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实在是丑妇贱态。不学也罢,不学也罢!我倒是觉得,开口便谈功利事,也好过读圣贤书暗里却如猪狗。”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喝道:“痛快!痛快!”
第七十一章 此时尚是小人物(二)()
颜思齐吓了一跳,只当这位义弟要学那宋押司提诗一阙,好半天见不曾动笔,这才放心。
他哎了一声,心里还是渴盼着靠着裁缝店过上好日子的,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发达了,也不过是学些郭解、侯生、朱亥之流,若有不平事便也学学那武二郎。
他不想出海,也不愿出海,心底还是盼着过些安生日子的。
虽说裁缝活累些,也常有税监手下的恶徒来收些费用,但是日子还过得去。
他又不如自己这金兰兄弟这般读过书,而且读的都是些禁书。正所谓方向不对知识越多越反动,如今来说林子规所读的这些东西相对于时代而言无疑是进步的,但是进步还是反动是需要预设立场来决定的。
又饮了几杯,林子规的情绪也渐渐平复,颜思齐又道:“兄弟,出海的事,我看还是再考虑考虑。先不说海上风波,就说这事也不是官家允许的。”
“大哥,何谓官家允许?何谓不允许?官家的话便是不可更改的?莫说官家,就是圣人之言,难道就是不可更改的?”
“如今的人,本来就为富贵,却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我便明说了,我就是要富贵,我就是要有钱,这没什么可耻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说出来怕什么?非要遮遮掩掩说些道德之词?况且夫子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话并不都是千古不易之理,不能以他的是非为是非,每一个人都应该自为是非。”
说到这,忍不住想到自己私藏起来的一本从码头上得到的小册子,来处不知,但读起来却极为痛快。
有些东西甚至极为胆大,但是没人知道这些小册子是从什么地方传播过来的,那些大夏国的商人各个温良恭俭让,似乎与他们无关。
想到其中的一些与自己之前所看的书籍心意想通的内容,大声道:“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内心的是非与天地,这便是自由!”
“我出海,一则是为了不遮掩的富贵,让我与你弟妹过上好日子。二嘛,便是要去看看海外世界,看看那些没有圣人之言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颜思齐又看了一眼女人,女人笑道:“他想做的事,做就是。我不会劝,叔叔也不必劝了。你兄弟本就是想要劝你一起的。”
颜思齐叹了口气,也摇头道:“兄弟,我再想想,也实在舍不得我的裁缝铺子。”
或是为了给义弟打气,笑道:“都说,苟富贵勿相忘!哥哥盼着你发达的那天,到时候还要借你的光呢!”
两个人又说了些别的,走的时候颜思齐将那两匹布拿走,琢磨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富余的银两,明日都来送与义弟,既要出海就算私买货物,本钱少了也不行。若是借贷利息又太贵,自然虽然不想出海,但是兄弟要出海那也不能阻拦,也就能拿些银两。
颜思齐走后,女人自收拾残羹,林子规又借着烛光诵读前些日子得到的书本,忍不住击节而歌歌以咏志志向四方。
自由是不是好东西?自然是好的,尤其对于封建社会而言,这是一剂毒药,一剂可以快速蔓延的、仿佛瘟疫一样的市井毒药。
明末的江南,几分如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肉欲、人性、拜金、唯利是图、极端自由……那些挣脱了旧时代蒙昧的东西用一种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叛逆、反抗、自由、冲破宗教礼教的束缚,艰难的萌生着,只是难以成为主流。
好的,与不好的,都是思想的萌芽。只想要好的,不想要坏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