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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恩师生病,许多弟子忧心忡忡,他却大笑。
众人不解其意,他只道当年新建伯格物看竹七日故事,说先生此时乃是悟道,若有一日顿悟,必是值得相祝庆贺的大事。众人哂笑,他却不以为意。
此时步入书房,徐光启并不在书房之中,只有一本半卷的新书。
孙元化想,恩师或是出去踱步散心,这本书放在这里,定然是看此书有所悟,心中不免好奇,便拿起那本书细细观看。
书名为《统一战争之经典战役总结》,书名古怪,但是一看便入了迷。
书中有插图,有阵法,甚至还有几张孙元化从未见过的“插画”,栩栩如生。他只当是番邦的画法,不禁啧啧称奇,这黑白颜色却能将事物画的犹如亲临亲眼所见。
最让他称奇的是里面一幅名为“有炮台棱堡的水泥模型”的插画,后面又用墨笔画出,用了几何与算数,详细地说明了火枪的射程、位置、扇面、死角、交叉面这些东西。
原本只是听过,此时对照这图一看,纵然还有许多不懂的文字,竟是靠着感觉也能明白过来在说什么。
等看到后面介绍的一些三角函数与棱堡守卫、二幂算法与火炮校正的运用之时,更是如痴如醉。
有道是文可充饥墨可醉人,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他竟随手拿起前些日子恩师给他展示过的火柴,熟练地点燃了煤油灯,正在调节亮度的时候,这才感觉到身后有人。
从书中脱出,才知道自己竟然看了整整半天,此时天色已暗,恩师就在身后,连忙起身。
徐光启笑道:“初阳啊,我看你看的入迷,便没有叫你。怎么,可有所得?”
“恩师,这书也是那些番邦人送给您的?”
“当然。”
“好书。好书啊。”
“你可看到了我看的那几页了?”
“看到了。学生愚钝,不知道缘何恩师最喜欢这几页,并且多加标注?”
徐光启用笔标准的那几页,是几十年前陈健那边统一战争之中的一场经典会战。既不是攻城、围城、啃棱堡,也不是奇袭、埋伏或是战略引诱,而就是一场经典的白日会战。
篇幅极多,陈健也是细细描绘了从会战一开始的地形、双方布置、炮兵配备、预备队的位置和骑兵冲击的时机等等。
相对于书中其余的几场经典战役,这是一场并不经典的战役,甚至获胜一方的将领表现远远劣于失败方,最后打成的也是击溃战而非歼灭战。
孙元化看了前面的几场战役的介绍,这种新颖的战役介绍方式让他大开眼界,尤其是看到几篇关于奇谋获胜的例子时更是拍案叫绝。
所以,他不是很明白恩师为什么偏偏在这场战役的后面做了许多的标注,觉得这场战役实在乏善可陈,甚至于如果是他来指挥,可能战果会比这个更好。
徐光启笑而不答,看了看孙元化,许久才道:“初阳啊,如今天色已晚,这本书你就先拿回去仔细观读,十日之后再谈。你如今只是浅尝辄止,并不能说清楚。”
“恩师,这书想要看懂,十日又怎么够?便是前面的棱堡一篇,若无先生教我几何,我也只能读懂其中一二。”
徐光启笑道:“我是让你单单看这几页,并非让你看完全书。看完全书不过数日,可要看懂却要三年,融会贯通又要五载。十日看书,不过囫囵吞枣,好读书不求甚解,此乃求学大忌。”
“是。”
“去吧。”
孙元化拜别,捧书将要离开,又被徐光启叫住,递过去一盏煤油灯道:“这个也拿着,蜡烛摇曳伤眼,这油灯火光明亮,最适合夜读。”
说完之后,又叹了口气。
“恩师何故叹气?”
“叹这油灯如此精妙。玻璃透明,丝扣整齐,在那共和之国居然是市民平日可用之物。我倒不是叹他们富庶,听说也不过如此,只是……这造油灯的旋转丝扣的工匠,若是一日战事起,顷刻便可造火铳的螺纹闭锁,这难道还不可叹?”
说完又叹了一声,摆摆手叫孙元化离去。
第六十五章 谶语(下)()
十日后,孙元化带着书又一次来到徐光启的书房,此时徐光启正在翻阅一本用切音注音的字典类的工具书。
见孙元化到来,叫人上了茶,问道:“可有所得?”
孙元化摇头道:“恩师,弟子回去看了十日,还是不知道恩师的意思。以我看来,其中记载了十余仗,除此之外每一仗都比这一仗精彩。学生愚钝,实在不知道先生要说什么。”
徐光启叫他坐下,问道:“初阳以为自己若为共和国之将,可能打胜这一仗?”
见孙元化不答,徐光启笑道:“但说无妨。也不妨告诉你,我刚看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若是为将,不但也能战而胜之,而且还能大胜。”
“弟子骄狂,其实也是这样想的。”
“哈哈哈哈……”
徐光启笑了几声,却没有责备或是嘲弄的意思,叹息道:“这才是我让你看的原因。便按这书中所载,此将犯了三处错。对方的将领纵然无孙吴之谋李廉之计,却也不是庸才。”
孙元化点点头,这一点他倒是极为赞同,那个败军之将把握战场时机的眼光独到,可以说能抓住的机会都抓住了。
“初阳啊,这才是可怕之处、可看之处、可叹之处啊。为什么机会都抓住了,但却输了?而这边明明错失了几次机会,却偏偏能打胜?书中说了,那共和之国输得起,而对方输不起,所以这一仗不需要大胜只需要惨胜,对方就再无扭转之力。”
说完翻开书中一处,指着几行字道:“短短一席话,就说左翼前出太远,以致被对方骑兵袭扰。可是左翼这群步兵立刻结阵,以火绳枪在死角,长矛密集结阵,大炮轰击。对方的将领虽然抓住了机会,也敏锐地派出了骑兵,可就是冲不破这群步兵的军阵,硬撑到了己方的骑兵来援……真难道还不可怕可读可叹吗?”
徐光启又道:“书上说,这就像是个孩童与大人厮打,这大人蠢笨,不习武艺,破绽跌出。孩子每次都能抓住机会,次次出手也都抓住了机会,可是有什么用呢?若是左翼被骑兵冲垮,全军危在旦夕,这个道理说都知道。这人不善奇谋,但善治军,所以这一战之后也被称作番邦名将,就在于此。为什么?因为对方没有冲垮他的左翼,所以奇谋在这里毫无用处。”
孙元化疑惑道:“恩师,弟子尝听人说,有国大事无如治民、用兵。以正治民,以奇用兵;正处常而奇处变,处常易而处变难。这为将之道,第一要务难道不是临机处变?”
“奇可辅正,不可谋正。初阳啊,你素好奇谋,诸生之中以你最喜欢军阵之事。所以我才让你看看这本书。夫子言,因材施教,正是这个意思。万万不要误入歧途。”
说完又翻到前面几页道:“你看看这名将领,都做了些什么事?修棱堡、练兵、钻研几何炮学、调运粮草,不好奇谋,可就是靠这几样,就成了名将。之前我问你,如果让你领兵,你也觉得你能做得更好,可这个前提是此人练兵有道。按那些人所说:因为这个人练兵导致了士兵坚韧,所以你上你也行。可若是没有此人练兵,你以为面对左翼被骑兵冲击的情况,还能坚守吗?”
“所以,此战之功,首在治国。国富民强、士卒用命,所以如他们所言,输得起,而对方输不起。其次,便在治军,即便换将依旧可胜,即便此将不善奇谋仍旧可以不败。最后,才在临机应变。这叫以势压人,无可奈何。”
孙元化思考半天,恍然道:“当年汉高封侯,以酇侯为首曹参居次。淮阴侯转战齐赵,屡收败军数月便可再战而成强军……这相隔万里,道理竟是一样的?”
“是啊,这也正是我最近苦恼的地方。那些人说,天地之间自有道理,这道理不可能在我大明适用,在他们那就不适用。如果在大明适用、在倭国适用、在佛郎机适用,到了他们那一样适用,那么就可以归纳总结出道理,甚至可以说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徐光启叹道:“他们说,别的不知道,但有两样却是可以确定的。一是算数几何,二是科学。我翻看他们赠我的书籍,自始至终贯穿其中,越看越是折服越看越是心惊。”
“初始,我以为他们入了魔,凡是都要求个因为所以,哪怕是最简单的事也要求个因为所以。可后来与他们交流的越多,才明白正是这种凡是都要求个因为所以的入魔一般的心态,才让他们有此成就。初阳,你可曾想过为何桃李会落在地上而不是飞到空中?”
孙元化摇头道:“不曾想过。这是天地之理,难道还需要想吗?”
“可是这些人就想了,而且给出了因为所以的解释。然后靠着这种解释,据说他们国内修订了大炮的施放之法,还算出了彗星降临之类的奇事。我也曾这么想过,这是天地之理,哪里需要去想?可他们却说因为所以才是天地之理,而我所说的天地之理只是一种描述。就如同……施肥可以让庄稼长得好,可为什么施肥会让庄稼长得好?为什么种豆之后再种麦,可以丰产?”
孙元化跟着长叹一声,又问道:“可这些东西,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徐光启拿起一本名为《归纳与演绎》的书本道:“无非是求同、差异、共变、剩余……”
他又指着那些被当成礼物的书籍道:“这些书任何一本都可以日日观摩,但在我看来,若是分出轻重……第一当属《算数与几何》,第二便是《归纳与演绎》,剩余之书居于这两者之后。前者是道,后者为术。”
看了一眼孙元化,徐光启递过去这两本书道:“初阳,你既然喜好这些东西,切记,先学道,后学术。道可衍术,术可推道,只是衍术易而推道难。”
“弟子记下了。”
“那些人临走之前,曾让我推荐几人去福建学这些科学之法。初阳,你可愿意学这些东西?”
孙元化几乎没有考虑,点头道:“弟子愿意。”
“既然如此,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你需要记住了。”
“是。”
“若以科学算数而论,分道术。若以治国而论,亦分道术。我们与他们道不同,可术却是通用的,这一点他们也没有反驳。我们以儒学为体,不可变更,这是治国之正道。记住,儒学为体,科学为用,补益王化方为正途。”
孙元化奇道:“恩师,那他们的治国之道又是什么?他们既不信圣人之言,又无佛法相救,且无耶教之义……弟子有些好奇。”
“不过是以利诱之,不可学。义利之辩,圣人已裁。我也只是听他们只言片语,虽然说是行禅让之事,不过是利益之争。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也或许我也想不通。他们说起叫人去学科学的时候,也告诉我儒学为体科学为用,可我当时依旧犹豫不决。”
“恩师,为何犹豫?恩师不也是笃信天主吗?”
“大大不同。天主教徒,踪迹心事一无可疑,光明磊落,实皆圣贤之徒。教众修身以事天主。听闻咱们中国也有圣贤之教,也是修身事天的,所以理相均合。于是不远万里,履危蹈险,就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