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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就在他身前不远,两个年轻的穿着闽城谓之海魂衫的衣服——那是蓝翔学堂的校服——正蹲在地上,用石膏笔写画着什么。
水泥地上已经留下了长长的一串数字,显然是在算一道三角函数,两个年轻人边写边画,就把这个当成一种娱乐。
采风官能感觉出来,这就是一种娱乐,因为那道题他看了一眼就发现自己看不懂,而这两个年轻人却算的津津有味,就像是沉浸在游戏之中一样。
旁边的水泥地上还有很多或是被擦去或是留下的石膏笔的印记,竟然不知道有多少人把这里当成了纸笔书本,或许只是闲暇休息的时候娱乐一番。
采风官咽了口唾沫,觉得在南安很容易看到疯子,这种事在别处肯定要被当成疯子的,可在这里,旁边的人视若无睹显然已经习惯。
更为可怕的是……旁边的人经过的时候,会小心地错过地上那些石膏笔的印记,脸上露出的表情不是嫌弃或是嘲弄,而像是一种羡慕。
采风官觉得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看到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后有个小布兜,里面装着几本书。
两个人正埋头苦算,采风官便当了一刻钟的妙手公子,从那书兜中拿出了一本书,看看名称叫《自然小识》,应该是南安这些学堂用的书,他并不曾在别处见过。
翻看第一页,扉页上写着一段话。
“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究自然之道,知幽明之故。”
采风官之道幽明这两个字的意思,是能够觉察到的和不可能觉察到的,细细一品这句话,觉得很有味道。
随意翻开了一页,上面画着一副简单的河川图,看上去像是地图,但简陋的很。
这一页介绍了上游、下游、山的正面、反斜面这些词汇。再翻一页则是假设存在一个冶铁作坊,在地图上标准了上下游、城市、煤炭产地、人口聚集的村庄、风向等,询问看书的人这个冶铁作坊最好建在哪里。
采风官暗吸一口凉气,心道这里面教的东西,怎么这么古怪?可是细细一想,这些看似简单的东西却又真的暗合一些天地之道。
只是,这些东西教给年轻人,真的好吗?或者说,教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吗?
然而这本名为《自然小识》的略高于开蒙水平的书本,却让采风官沉浸其中,不知不觉翻看了几页,暗暗记下其中的几句话。
等再翻一页的时候,发现书里面夹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稚嫩字迹。
“下次选伙食委员的时候别选张小明,旬休日我见他偷偷在街上吃炒米。”
采风官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不知道这张纸条是这本书的主人写的,还是同窗的“御史大夫”写的用来揭发的,倒是有趣。
笑过之后,又隐隐觉得不对。
低头再看看那个埋头验算的年轻人,心想,不论是谁写的,这个张小明,恐怕真的当不上这个什么伙食委员了。
多可怕。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采风见闻(下)()
好好放下那本轻盈的、只有几十页的、但却因为那张字条而仿佛有几十个人那样沉重的书本塞回到那个年轻人的书兜。
采风官没有打扰还在借着微弱的夕阳演算的年轻人,轻轻绕过那长长的一排算式。
放眼看了一圈,发现几个小一点的孩子正在旁边玩花绳,嘴里似乎正嘟嘟囔囔地唱着什么。
他顿时来了兴致。
童谣是采风官最喜欢的东西,也是最为古怪的东西。明明交通不便,可是童谣却可以很快地传到各地,往往相邻的两个郡,有些童谣竟是相似的。
这些童谣有的是懵懂的两性之间的那些事用孩子所熟悉的事物说出来,有些是郡县中出了什么让人难以忘怀的共同记忆。
总之,对采风官而言,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想听听这些更小的孩子在唱什么,尤其是玩花绳的时候孩子们总会嘀嘀咕咕地唱一些不押韵但却朗朗上口、听起来毫无瓜葛但是仔细想想却细思极恐的东西。
“学习不努力,长大出大力。学堂不学习,将来拌水泥……”
采风官愣在那里,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些童谣是关于学习的,这可算是让他开了眼。
从南到北,他还真的没听过这样的童谣,就算有鼓励学习的也都是以大人的口吻说出来的。
这一篇五字童谣,并不押韵,许多地方还是用的重字,显然不是什么高人所为,但也不太像是孩子们编出来的。
拌水泥是一项什么样的工作,采风官大抵猜到了,甚至猜到一定是这些孩子们平日见过的、十分疲累的一项工作。
放到别处,这童谣肯定传不起来,可是在这片水泥地上,倒是传的飞快。
采风官趁着几个蒙童被替换下来的时候,笑眯眯地问道:“你们刚才玩花绳的那些话挺好,你们愿意上学吗?”
一个孩子嗯了一声道:“当然愿意了,我大姨家的哥哥学的挖井,如今一年能拿三十个银币。他家每旬都能吃上肉。”
“挖井三十个银币?”
采风官吓了一跳,心说这是挖的什么井?
“你们的开蒙先生,就没告诉你们识文断字本身就是值得的吗?”
“没有,我们的开蒙先生没说,就说好好学习将来能吃肉。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要去搬砖。”
“搬砖?”
孩子指了指远处的那些低矮的红砖楼道:“哝。”
采风官哭笑不得,心说这开蒙先生当真是恶俗至极俗不可耐,不过却也活学活用,还真是活灵活现。
“怎么能不搬砖呢?”
“考上蓝翔。”
孩子指了指就在不远处的那座看起来很普通的学堂,采风官伸着脖子看顺着孩子的手指看了看,心说这群人为了骗孩子上学可真是下了血本……其心可诛啊。
挖个破井,还用去学堂学那些东西?学自然、俯仰地理天文,与挖井何干?挖井的人何曾值得三十个银币一年?这样苦心地欺骗孩子上学,其心术必然不正。
识文断字本是神圣事,被这群人愣生生变成了吃肉这样的理由,采风官越想越觉得这群人心怀鬼胎。
看看天色不早,便别了这群孩子,心说去看看大人。
于是稍微拐了一下,转到了一家小酒肆,此时正值下工,三三两两的雇工走进酒肆,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离得远远地就嗅到了市井的味道。
推门进去,一家很普通的酒肆,但却与别处截然不同。
酒肆的墙上挂着一张条幅,上书:“不爱谈国事怎么能当国人?”
采风官心说,这都是些什么鬼说法,国事和这些酒肆里的人有什么关系?
里面虽然有些乱,但还是有几个人买了一碟煮豆腐,站在角落里,正在听一个人说着什么。
采风官也要了一壶酒,踱步过去,从满身汗臭的雇工身旁挤进去,看到里面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正在那说着什么。
可能是来的晚了,这人已经说了大半,采风官就听到了后半段。
“所以说,权利和义务是相对的。我举个例子啊,就像是你爸妈给你生下来,他就有抚养你长大的义务。等你爸妈老了后,你就需要像是还债一样尽到赡养父母的义务。这就是个不需要文书的契约。当然,要是因为穷把你生下来就摁倒泔水桶了淹死了,那你也长大不,自然也就不需要还这个义务。”
一群雇工哈哈地笑道:“你这话说的在理。不过和你们前几天说的一些东西有点对不上啊。就像是缴税一样,按说这是义务吧?那缴税多的,是不是就应该比缴税少的有权利?照这样说,那咱们想要追求票权相同没有差别,岂不是犯了错了?”
那年轻人挠挠头道:“这个……呃……这个我还没学到那,好像是……不过……应该……”
雇工们善意地笑了,也不为难他,起哄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怎么说我们也是听了一年多这些东西了,你可得多学学了,和那些人还是差了些啊。”
年轻人有些尴尬,却不着恼,跟着又说了些别的,显然这些雇工对这个年轻人很熟悉,虽然起哄但却又接着这个话题讨论了起来。
采风官听得心惊肉跳,心说这种事也是可以在酒肆里闲扯的?
尤其是刚才那个年轻人被这群所谓听了一年多的雇工问的尴尬,采风官是从没有想过能从一群散着臭汗的雇工这里听到权利和义务这样的话,这是真正的可怕的地方——整个南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墨化了,这群人就像是融入水中的颜料,想要彻底清除,恐怕只有连水一起倒掉才行了。
至于最后的对与错,更让采风官觉得这些人疯了,这种事哪有什么对与错?没有对与错就不会有错,有了对与错就可能有错,权利什么的一旦开始谈及对与错,这就是在为一些事造势了。
侯伯国的血统传承有什么对与错?说没有就没有,可一旦说有了,那就能找出错,一旦天下人都接受了新的对而把旧的对当成错,那又该怎么办?
他倒不是极端反对这些人的对话,相反这些对话让他觉得可以接受也很有道理,毕竟在民间采风经历的多。
不过他担心的是人心混乱,人心一旦乱了,恐怕会生出事端,到时候内乱起来可是要死人的。
如今这边已经用为什么、因为、所以这样的东西开始解释权利与义务,虽然听起来还没有一个完美的解释,但毕竟已经开始挖根。
这套东西信的人多了,肯定要出问题的。
采风官扪心自问,对于一些事他也觉得不合理,但是他却根本不想从根源上否定这些事的对与错,而是想要平稳地修修补补。平稳的修修补补用不到对与错,也用不到为什么,更用不到什么理论,旧的习惯就够了。
正暗自摇头的时候,就听到另一个雇工嚷道:“我说小先生,前天我们问你的问题,你回去问了没有?像是你们帮着矿工争取一样,那像是我老婆怎么办?你们说未来可以国家立法,每天只工作十一个小时,提高最低工资什么的。可是我老婆自己在家纺纱卖钱,有纺车,立法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和我老婆可没什么关系啊。”
说到这,那个年轻人眼前顿时亮了起来,半开着玩笑道:“我们商量过,将来要弄出机器来纺纱,一个人就能抵得上五个人。机器那么贵,你老婆肯定买不起,又争不过机器的纱,只能砸了纺车去作坊当雇工。到时候不就有用了吗?”
雇工知道这是开玩笑,嘻嘻哈哈地说道:“你们这是给我老婆做了件天鹅绒的衬衣,却发现我老婆有点胖穿不上,你们不想着改衬衣,却想着把我老婆饿瘦了啊?”
采风官听到这也笑了起来,心说这里的雇工倒是有趣,却听听这个年轻人怎么答。
“我说,胖的越来越胖,瘦的越来越瘦,这可怪不得我们啊。我们只不过是知道你老婆将来得瘦,提前给她准备一件衬衣罢了。我们暂时不想管人的胖瘦或是把胖的分出一些肉给瘦的,那就只能先替瘦人准备衬衣了,好过光着不是?”
这话一说,雇工们顿时点头,咒骂了几句胖瘦的问题,也知道这件事怪不到这个年轻人和那群人身上,越骂越离谱。
骂到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