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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六嘴角一扬,笑道:“陛下,北夷贪得无厌,世所共知。偌大山东地界,他们岂肯拱手送还?便是还,只怕也是别有所图。虽说我朝还未与女真接触,但臣猜测,即使与北方和谈,即使对方答应交还山东,也必然附加种种条件,这就是北夷战胜之后,主动示好的用意所在。”
赵谨在御座上动了动身子,显得有些不自在,因为徐良所料分毫不差。但这话已经说到这里来了,总不能半道折回去,思之再三,他硬着头皮道:“且不论北夷会提出什么要求,总要接触一下,既然是和谈,就会先谈,至于谈得成,谈不成,再另说。”
徐良一时不答,心里头暗思,往日皇帝绝计不会在这些事上跟自己纠缠,他在意的,不过就是老丈人小舅子之类,如今这般态度,必然是事出有因。这与女真人和谈,干系重大,父亲在世时曾经誓言与女真血战到底,绝不与之和谈,且眼下大宋已经掌握主动,我凭什么坐下来跟你谈?
一念至此,他强硬地回应道:“臣坚持认为,对北夷,不予理会才是上策。”
皇帝面无表情,一时也犯了难,他还真没有跟徐良针锋相对过。一是因为对方是拥立自己登基的主要功臣,且在朝在野都享有极高的声望;二是因为徐良功大,他执政期间,宋军对金作战屡屡获胜,已经扭转局势;至于第三,徐家势力之庞大
想到这些,赵官家不禁有些气馁了,左右不也过是老丈人封王,这回不成,以后再寻机会就是。心里七上八下没个主意,好一阵压抑的沉默之后,皇帝开金口道:“既如”刚说两个字,耳朵里突然传入一点细微的声响,他后头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那个声音,徐良和秦桧也听到了,是一个人在咳嗽,而且听起来应该是个女人。
皇帝脸上的肉都好像在抽搐,片刻之后,他埋着头道:“既如此,那这事明日朝会上,交由朝臣们讨论吧。”
朝会上讨论?有什么区别吗?这首相态度一挑明,朝中大臣还不说许多都是倾向主战的,就算是心系和谈,又有几个人敢公开跟徐六唱反调?再说了,就算大臣们蹦哒得再高也没用,政枢这二府的大臣只要不松口,皇帝都没奈何。
但是,此刻徐良却动了心思。自从皇帝登位以来,倒不说言听计从吧,至少还从来没有跟他起过真正的争执,这还真是头一回。皇帝毕竟是皇帝,大臣终归是大臣,皇帝现在执意要跟女真人接触,应该是有原因,现在看起来,恐怕是跟前线的刘家兄弟有关。自己如果一再强硬,开罪刘家不说,也容易让小赵官家反感。
这和谈,是要谈的,再者,也是自己能够掌控的,既然官家执意要一试,那就接触接触吧,到时候想让和谈中止,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这样一来,也不至于驳了皇帝颜面。打定主意,他俯首道:“既然圣意坚决,何必交由朝会讨论?臣纵然保留意见,又岂敢违逆天子之意?”
赵谨一抬头,诧异道:“这么说来,徐卿是同意了?”
“圣意已下,臣哪有不从之理?”徐六道。
皇帝实是没有料到徐六转变得这么快,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忙道:“徐卿放心,无论成与不成,且先谈再说。总归,要以大宋为先。”
徐良没有旁的,只称“是”而已。
赵谨又道:“这,既然,山东金帅一再遣使与淮南宣抚司接触,徐卿你看,是不是”
徐六闻弦歌知雅意,频频点头道:“陛下圣明,且让淮南宣抚司与金人接触,探一探虚实,再由朝廷出面不迟。”
这话正中下怀,赵谨喜上眉梢,连连道:“卿之言,甚合朕意,甚合朕意!就这么定了!”
“遵旨,臣告退。”徐良一揖道。
“好,徐卿先去,稍后朕便降旨到中书来。”赵谨点头道。徐良退至门口,转身出去。秦桧心里没了底,也想赶紧告退追上去。
手一抬,话刚到嘴边,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秦参政留步。”
中元兴隆元年五月,朝廷令权淮南宣抚使刘光国与女真人接触,先探一探北方的口风。刘光国接到这命令,喜出望外,他根本不用接触,也不用探什么口风,因为他跟耶律马五早就勾兑好了。只等杭州行朝的态度,然后两国派出正式使节谈判。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将和耶律马五谈好的方案上报给了朝廷。他这本子往上一递,可算是沸油锅里加瓢水,都炸了。
这一天,徐六因为母亲生病的缘故,请假没上早朝。老太君近来身子骨实在不太行,昨晚到今早一直昏昏沉沉的,徐六是个孝子,在母亲塌前守了一夜,直到方才老太君总算是醒过来,还喝了稀粥,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稍稍落下。
看看时辰也不早了,应该去中书坐堂理政,他再三吩咐妻子好生照看,有事直接传消息到大内。正准备出门,仆人来报,说是秦参政到了。
徐六一时纳闷,这时候不在中书坐堂,却来我家中是为何?他换了公服,匆匆赶往花厅,秦会之坐在厅上见他来,麻利地起身,拱手道:“徐相。”
前些日子在勤政堂那件事情,让徐六很不痛快了几天,但他这个人有肚量,再加上事后秦桧倍加小心,也就过去了。
“会之啊,你不在中书,是有事?”徐良压根就没坐,打算没什么事问几句就同往大内。
秦桧也站着,正色道:“徐相,有件事情,下官思之再三,还是要给相公说一声。”
“何事?要不,边走边说?”徐六道。
秦桧摇摇头:“还是在此处说为宜。”
徐良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总算是坐了下去,一甩衣袖:“你说。”
“今早,内侍沈都知传来官家口谕,说是徐相告假,但有淮南本子,直接送到勤政堂。这是圣命,下官不敢违抗,因此将刘宣抚奏本送至御前。但因为下官看过本子,知道利害轻重,所以不敢不据实相告。”秦桧道。
徐良眉头一拧:“刘光国跟女真人接触有眉目了?”
“不止是有眉目,可以说是大有进展,和谈的框架乃至于细则,都拟出来了。”秦桧道。
徐良丝毫不意外,冷笑道:“我早知刘光国在前头跟女真人眉来眼去,何足为奇?说吧,女真人提了些什么?”
秦桧先没说女真人的条件,而是道:“女真人承诺,若两国议和,此前条约作废,金国承认大宋既得利益,这其中包括西夏部分地区;宋金为兄弟之邦,互以南北朝相称;金国交还山东全境!”
徐良眉毛一挑:“还真把山东拿出来了?”
“是,并且不取分毫。”秦桧道。
“不取分毫?女真人还有脸,有胆问我们要钱?”徐良不屑地哼道。“还有么?”
秦桧微叹一声:“接下来,就是女真人的要求了。”
徐六将手一举:“你先别急,我且猜上一猜。”秦桧有些意外,这还能猜?可随后,徐六说出的话让他更加意外。
“结束敌对状态,休兵罢战,是不是一条?”
“是。”
“西军撤出河东,是不是一条?”
“虽不中,亦不远,大体如此。”
徐良脸上的冷笑愈重:“我就知道。”
秦桧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舍此之外,还有两条。”
“还有?便是这两条便已经你说,还有哪两条。”徐良问道。
“第一,我朝不得还都东京。”秦桧答道。女真人把这列作一条,表面看,好像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回不回东京,关你什么屁事?实则不然。首先,还都东京,有着非常强的象征意义。东京,是大宋的都城,即使当年道君和如今的太上皇抛弃东京南下,但前有镇江,后有杭州,都仅仅是行在,大宋法理上的都城,一直就是东京。都城光复,这非但是军事上的胜利,更宣示着大宋的卷土重来,振奋人心。一旦大宋还都东京,那么就是向天下昭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再有,东京地处河南,与河北就隔一条黄河,如果大宋还都,势必经营河南之地,对河北形成重大威胁!
“还不还都,决于我朝,与女真何干?这一条何须谈?”徐良道。
“最后一条,大宋摒弃与契丹人的同盟关系,以示和好之诚意。”秦桧说这一条的时候,语气轻松了一些。似乎这一条,无关紧要。
他这么想,没关系。可徐良听后,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这其中的原因有些复杂,与辽国结盟,可以说是徐九一手促成的。宋辽结盟之后,确实起过积极的作用,在攻灭西夏的战争中,宋辽联手打败金夏联军,夺取西夏全境,夏王带着宗室百官仓皇逃往金国寻求庇护。
但耶律大石一死,辽国就没什么动静了,先是撤军回国,然后这次大宋北伐,他们也没派兵参加,甚至于使者往来也断绝了。况且,在徐良等朝臣看来,以大宋现在的实力,根本不需要借助契丹人的力量,照样可以和女真人抗衡。当然,是否要摒弃与契丹人的同盟,完全取决于大宋,我们不受任何人胁迫。
徐良沉默一阵,抬头问道:“你怎么看?”
秦桧半晌不回答,徐六见状道:“不必有顾虑,这又不是在朝堂,你只管说实话。”
“以下官愚见,似乎可谈?金人提出四个条件,于我朝并没有大的妨害,又得兵不血刃拿回山东全境,何乐而不为?”秦桧道。
徐良摇了摇头:“会之,你且说说,女真人为何肯舍山东,求和谈?”
“纵观女真之要求,所图者,唯自保而已。”秦桧道。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这不是全部。女真是为自保,但自保又是为何?不只是图苟活,北夷还想着卷土重来。山东是我固有领土,祖宗基业,这不假。然眼下之山东,满目疮痍,百业凋敝,实足的烂摊子一个。女真人自己守着都难,交还我们,徒增烦劳。然而,金国却可凭此换来一纸和约,赢得时间,怎能让它如愿?”
“如今,我朝兵强马壮,从东到西,五十万精锐雄视北方,凭什么跟女真人和谈?不趁此良机,一举过河兵临燕云,更待何时?我知道朝中有人想着打了这么多年仗,民怨很大,应该休兵。但错过这个机会,再往后,你我这些人都发白齿摇,恐怕没这个雄心了。”徐六这是掏心窝子的话。
秦桧看来也是听进去了,道:“相公深谋远虑,忧国之心,下官钦佩。”
“官家为了刘光国,肯定想极力促成此事,其实不就是个郡王爵位么?皇后已经孕有皇嗣,十月怀胎之后,若是生下皇子,到时候加封外戚,刘光国作为皇子的外祖父,封他一个郡王就是了,也免得让官家为难。”徐良道。
“原来相公早有打算,如此,这事情就好办了。”秦桧笑道。
“走吧,跟这说半天,别把中书的正事耽搁了。”徐良站起身来。
“相公,这下官来都来了,是不是去给老太君问个安?”秦桧突然提出这个请求。
“好意心领了,只是母亲正在歇息,也不便见客,改天吧。”
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又说落水有意随流水,而流水无心恋落花,徐良本打算舍一个郡王爵给刘光国,省得刘家一帮子成天上窜上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