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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抬起了头,阅读了她的面孔。
我惊呆了。
你怎么了?
我过了好久才说出来:没想到你这样漂亮。
她笑了,开心地笑了。
()
她确实比我想像的还漂亮。她的眼睛可以说是天下最动人的了。
喜欢我漂亮吗?她问。
当然喜欢。我有些慌乱地回答。
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话梅:给,吃这个。
我接过来了,同时也轻松了,坦然了。我开始和她平平常常地说话。
我真喜欢让我不发窘的人。
妮妮真好。
三
我过去的故事,都讲给她听了。
她过去的故事,也都讲给我听了。
我每天依旧扫地。她每天依旧讲解。渐渐,就有许多年轻的或不年轻的男人来找她。在宫殿不开放时,邀她出去玩。
她便去了或没去。
她去时,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便充满了各种难言的滋味。等她消逝了,我便慢慢咽着。那滋味一点点经过喉咙头,往下走。如酒,如醋,如不知什么液体。
她若谢绝邀请,不去,我便觉得她像仙女一样超凡脱俗。这时,宫殿内外都是金灿灿的阳光。
一天,她眼睛红红的回来了。
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她勉强地笑了笑,眼睛中有什么东西晶莹地闪烁。
出什么事了?我心头一紧,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心中立刻感到了对某些男人的刻骨仇恨。
她目光凝视着一点,恍惚了一阵,然后勉强笑了笑:没出什么事。真的。没那么严重。她看出了我的心理,说:遇到点没想到的事,也没什么了不起。没有什么严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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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3)
她的声音使我放心了。
然而,从那天起,她就多了点忧虑。
燕子不单是剪裁春天了,也开始描绘秋愁。
我始终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我费尽心思地猜测,我又不敢多猜测。
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什么罪恶都有。有杀,有抢,有比杀、比抢更可恶的事情。
妮妮又来了。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像片树叶,像抹湖水,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她说:我们一块儿出去走走好吗?
我慌了,没想到自己有这种资格,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愿意吗?她的声音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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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连忙回答。今天宫殿不开放,我打扫完了,就和你一起去。
这是早晨的早晨。鸟还在树上刚刚露面。
她说:我和你一块儿扫。
不,不。我一个人扫就行了。我连忙说。你站着和我说话就行了。
扫完了。我洗了手,掸净了衣服,和她一起走了。
城市很闹,很脏。自从进了宫殿,我很少再到街上去。扑面而来的喧嚣,五颜六色的气味,各种气味的颜色,都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真怀念故乡洁白空旷的荒野,那没有人烟的山坡,那童话般的小房子。
出了城市了。这儿有山坡,有黄土,有枝枝丫丫的树,有萧萧瑟瑟的枯叶,铺在田间小路上。
我才知道,已是秋天了。
妮妮穿着连衣裙,让我总以为是在春季。
她缓缓地走着,看着自己脚下,目光沉思。我知道,她要和我说什么。
但她没有说什么。
好久好久,她站住了,这是黄土断崖。下面是深深的沟谷。对面仍是参差错落的黄土断崖。再远处,是黄土坡起伏着展向广大,再缀上点树林,就堆到天边了。
她望着断崖下的深谷,默默无语。眼前,一簇芦花在秋风中瑟瑟地拂动。
她凝视着芦花,目光恍惚。许久,说出一句话:真是秋天了。
是秋天了。我说。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了,冬天过去,一年就完了。她叹息道。这简直不像她的声音。
我没有话接。
她转过头,看着我:你真纯,你是我在这个城市中遇到的最纯的人。
我不无悲伤地嗫嚅道:我傻。
你不傻,你纯。她抓住我的一只手。
她的小手很亲切,很绵善,很舒服。我没有慌乱,只是感动。我的手一动不动,任凭她抓着。她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她让我跳下这断崖。
她的目光又垂下来,恍恍惚惚想着什么,最后好像想通了,抖了一下美丽的短发,说: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不明白她说什么。
她看着我,那样的笑了:我想通了。这个世界就这样。
哪样?我疑惑地。
就这样。她说。
我看着她,直直地。
她迎视着我,扑哧笑了:你真太纯了,你简直是个大儿童。
我心中不服,想申辩。然而,我讷讷无言。
过了一些天,妮妮和我告别了。她被调走了。她到这个城市的最高权力机关中去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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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另一座宫殿。
第 二 章
四
我还是在帝王留下的宫殿中。满房顶的琉璃瓦,还像晒满了老玉米。然而,阳光不再灿烂了。天灰暗了。古老的朱红院墙上,雨痕狰狞可怖。
我还是扫地,扫秋风吹尽的最后的枯叶,扫帝王们千百年前留下的脚印。
现代人的脚还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没有阅读它们的兴趣了。厌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就是走进来走出去。所有的人最后都会死的。谁也不会比我优越。我这厕所的路标,可能还会比他们活得长些。我不做缺德的事。
慢慢地,我知道了这宫殿的历史与故事。知道宫殿的主人原不过是什么亲王,原不过只有资格用绿琉璃瓦盖房顶。后来,争权夺势,得胜了,杀了兄弟们,当了皇帝,住进了皇宫。这旧宅也便升级了,绿琉璃瓦换成黄琉璃瓦了。
我慢慢知道了更多的故事。原来,宫殿里的人比乡下人愚蠢得多,也残暴得多。他们杀人不眨眼。
可现在,还供着他们住过的房子,还卖门票。
我仍旧只有扫地。
换过几个讲解员,已记不清了。只知道来的都是漂亮姑娘。因为这座宫殿是小城的旅游重点,是“对外的窗户”,是门面,要把最好的脸蛋摆在这里。只是漂亮一阵,就常常又被调走了。大多去了妮妮去的那种地方。
那种宫殿更高级,更重要,更需要漂亮的脸蛋。
漂亮的脸蛋不就是一道好风景吗?大人物们日理万机累了,难道不该有好风景来赏心悦目吗?
谁敢有异议?
我早已忘记了妮妮。
因为我想,她早就忘了我。
忽然有一天,又有一双善良的、快乐的脚很有弹性地在我面前踮了踮,站住了。
接着听到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好听的声音。
陌生的小城(4)
我抬起头,是妮妮。
这一瞬间,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忘记她。
她说:我和你说个事。她的神情很兴奋。
什么事?我问。觉得手中拿着的扫帚很别扭。
你也调到那儿去吧。她说。
那儿是哪儿?我疑惑。
很快,我明白了。
调到妮妮所在的那个最高权力机关去。
我去那儿干什么,谁要我?
妮妮笑了:那儿现在缺一个勤务员,你去吧。我替你说了。
你?
是,我和头头说的。我说你是我表哥。他们答应了,照顾你去。
我不去。我突然来了清高,来了倔强:我不伺候他们。
她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上前拉住我的手,温和地笑了:那儿也不一定有多好。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她。我不相信那话,不相信说那话的真诚的声音。
然而她的目光和表情注释了那真诚。
我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我手中轻轻拿走了扫帚和簸箕,放到一边,然后说:走,和这儿的头头说说去。
这儿的头头见了妮妮都点头哈腰,满脸油光光地笑。
没过几天,我来到了那严肃的、高大的楼房面前。警卫笔直地站在门口。我觉得腿有些打抖。
妮妮一挽我的胳膊,随随便便地进了大门。
我们往楼上走。随时有人冲妮妮笑眯眯地打招呼。有和蔼的,有奉承的,有亲热的,有愉快的。
妮妮很轻松,很自在,一一应承着。
我大概是到了一个办公室。
大概是回答了一些问题。
大概是听到了一些指示。
总之,我开始在这座权力堆成的宫殿中当差了。
我没有漂亮的脸蛋。但我也来了。因为漂亮脸蛋的推荐。
想到这一点,我常常有一种耻辱感。为自己,也为妮妮。
然而妮妮很坦然,很明媚,还像春天的燕子,我便觉得自己没有道理了。
五
我对自己的身份又清楚又模糊。原来,在帝王的宫殿里,我就是清洁工,就是扫地。单纯得很。在这里,干什么却不是太确定的。好像要看头头们的高兴。看上你了,可能会让你干一些本不该你办的事情。有时,我只需打水,收拾办公室,拿拿报纸,送送公函,从楼下到楼上,或从楼上到楼下。有时,我居然会被派去干几件头头家中的事。这时,就会看到他那很凶恶的老婆,还有那很善良的女儿。
我始终搞不清楚,头头家怎么会有如此善良的姑娘。
还有时,头头们开会,在里间屋,我便在外间屋倚着沙发背打盹。里屋门半开着,各种各样的机密事情,我便听得半清半楚。
头头们散会了,连同烟雾一起从里间屋出来,我便一激灵,揉揉眼站起来。他们便会很和蔼地说:这小鬼困了,睁不开眼。
他们笑了。我也笑了。
我知道,他们对我放心。因为我憨,我老实,我沉默寡言,我的家乡在荒凉的大西北。我在这肮脏的小城中没有什么瓜葛。
妮妮是我的表妹,那不算什么值得重视的社会关系。因为妮妮,据说,也没什么瓜葛。
他们喜欢身边的人单纯,简单,憨。
他们则不简单。
()
我渐渐发现,头头们对妮妮都很感兴趣,找各种自然而又自然的理由,设法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让她去他们的办公室,让她为他们办什么事情,有的头头晚上来办公室加班,居然也会让妮妮来陪。
妮妮会打字,会速记,会英文,可以从各个方面伺候头头。
有一天,我正要推一个头头的办公室,听见头头在里面讲:妮妮,你脸上的皮肤怎么这样细嫩,抹的什么美容霜啊?
我便听见一下手打手的声音,然后是妮妮的嗔斥:别——!你的手这么粗。
然后是头头的笑声。好像很和蔼,其实是很不怀好意。
我知道不该推门进去。那样,头头会很不高兴。而且,我知道,妮妮此刻也不需要我的出现。她是不愿意让头头们有任何窘困的。
可是,里面的情节有了超乎寻常的发展。听见那个头头说:你怎么这样扭捏?这有什么关系,不知道我喜欢你?今天我请你吃烤鸭,好吗?
我还要回家。妮妮这样回答。接着听见她压低声音说:你别这样……
里面有拉拉扯扯、推推搡搡的声音。大概是一个茶杯碰翻了,哐当一声响。听见妮妮说:水洒了。
那个头头粗哑的声音,嘻嘻笑着:没关系。来,别走。
别——!又听见妮妮压低的声音,还有那压低了的推挡的声音。后来,听见妮妮有些急促的呼吸,依然是压低的,但有些气急地说:别,你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