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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前,少平一再叮咛他:不要向两边看,只管往前跑!
当孩子们在起点上各就各位后,他们的家长也分别集中到了跑道两边,紧张得如同自己在参赛。少平带着小黑子也挤在人群中,准备为明明喊“加油”。
口令一下,孩子们就争先恐后跑开了。两边的大人们也在跑道外撵着娃娃们跑,并且嘴里叫着自己孩子的|乳名或官名,给他们呐喊助阵,声音响彻了云霄。
少平和小黑子相跟着奔跑,嘴里不断喊叫:“明明,加油!明明,加油!”这一刻里,他似乎也变成了孩子,专注而狂热地渴望一种胜利!
明明小胸脯一挺,第一个冲过终点。
随即赶来的少平一把抱住他,笑着,喊叫着,滚在了一起;小黑子也扑上来,和他们乐成了一团……当明明骄傲地站在冠军台上,领取那张奖状和一个塑料铅笔盒时,少平的眼睛都潮湿了——这比他自己领那张“青年突击手”的奖状更激动!小黑竟然窜上了领奖台,前爪搭在明明身上,用舌头舔他的手,逗得全场一片大笑。运动会结束后,他们就象凯旋的士兵一般返回到家中。惠英嫂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们一齐动手,把明明赛跑冠军的奖状贴在了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旁。
直到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的时候,少平才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了惠英家。当他走到坡底下的水管旁,却意外地发现安锁子正站在那里。
“你干啥哩?”他惊奇地问。
“我来找你哩!”安锁子手里还提着一把电筒。“什么事?”
“黄原来个人,说找你哩!我寻思你大概在这里……”谁呢?少平一时想不起黄原谁会来找他。
“你刚到这儿?”他问安锁子。
“我来好一阵了。”安锁子咧嘴一笑。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找我?”
“嘿嘿……我怕你们正……”安锁子怪眉怪眼笑着,把脸扭到一边。
少平真想煽这家伙一记耳光。他显然是暗示他和惠英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
第四十七章
来的人是金波。金波没有开他心爱的汽车,而是坐班车来到这里。这里也不是他此行的终点;他只是路过来看看他的朋友。他的目的地在青海——那个他当年当过兵的地方。
岁月的流逝,似乎并没有给这个青年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瞧,他依然是那么漂亮,白净的脸,浓密的黑发,大眼睛流动着热情的光波。个子当然也没再长,可看起来很匀称。岁月也没冲刷掉心中的伤痕。
八年过去了,他的梦魂还在远方的那片草原上游荡,寻找失落的马群和那个黑眼睛红脸蛋的牧马姑娘……他和少平一样,今年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不仅到了谈恋爱的年龄,甚至也可以结婚了。他仍旧孑然一身,只和汽车为伴。
几年来,他也经别人介绍和自己认识的几个姑娘谈过恋爱,但最后都“吹”了。不是姑娘们看不上他,也不是那些姑娘不出色,而是他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一种深深的痛苦就开始强烈地折磨他。他不由痛心地想起了那个藏族姑娘。他似乎看见她正在那遥远的地方,深情而忧伤地望着他,唱着那首令人断肠的青海民歌。
结果,他一次又一次用冰凉的态度拒绝了那些热心爱他的黄原姑娘。
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那个习惯:用藏族姑娘留给他的白色搪瓷缸每天泡着喝一杯茶水。对他来说,这几乎成了宗教仪式。有时候,他也会在黄昏中爬上城边的山峦,热泪涟涟地反复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是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他心爱的姑娘。他不能忘记她。这是永远的爱,永远的伤痛!
爱,就能使一个人到如此的地步。一次邂逅,一次目光的交融,就是永远的合二而一,就是与上帝的契约;纵使风暴雷电,也无法分解这种心灵的粘结。两个民族,语言不通,天各一方,甚至相互间连名字也不知道……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吗?
世界上又有多少事不可思议!而最不可思议的正是人,人的感情。
但是,金波不可思议地谈一个“吹”一个,首先让他的父母万分焦急。尤其是他和两个普遍认为打着灯笼也找不见的黄原姑娘“吹”了以后,他父母先后急得都当着他的面哭了——
“你倒是个什么值钱人嘛!”他父亲说。
“你倒究是个什么贵人呀!”他母亲说。
他不是什么“值钱人”,他只是个汽车司机。他也不稀罕什么“贵人”。他只是愿意和那个牧马的藏族姑娘生活一辈子。
可是,她只是一个保持在自己心灵深处的姑娘……我心爱的姑娘,你此刻在哪里?你是否珍视那些永远不会淡忘的甜美日月?你,还唱那支歌吗?如果还在唱,那么,你现在又是唱给谁听呢?是仍然唱给我听吗?我也在不息地唱这支歌——永远唱给你听!你是否在倾听我的歌声?愿你听见这支歌,听见我心灵的呻吟和飞溅着血泪的呼唤……痛苦的金波在父母的压力下和那种无时不有的自我折磨中,都快使他神经失常了。有一次,他要去包头,却在无定河的桥头弄错方向;一直朝山西那边开出一百多公里,才发现他“南辕北辙”了……就在前不久的一个夜里,他突然梦见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片草原,并且在军马场的门口,和他心爱的人相逢在一起。梦中的藏族姑娘已经学会了汉话。她伏在他胸前,哭着说,她一直在等他;为什么他这么多年不来找她……金波醒来之后,发现他枕巾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虽然这是一场梦,但他突然得到一个启示:真的,他为什么不到青海去找他亲爱的人呢?她说不定在他走后,又调回了那个军马场;而且真的象她梦中所说,她一直在等着他!
这也许是上帝的旨意——用梦的形式向他昭示幸福之路!
对,我要立即动身,去青海,去那片梦牵魂萦的草原!
金波象着了魔似的,马上请了假,把他个人的全部存款取出来,就带上那只白搪瓷缸子——这唯一的信物,离开黄原,踏上寻找青春和爱情的旅途。他是那样的心切,只准备在少平这里停留一下,连省医学院的妹妹也不去看望,就直接搭乘西行的列车奔赴青海……因为金波第二天早晨就要离开大牙湾煤矿,当天晚上孙少平就没有去下井。
他先陪他的朋友到矿区那家最好的饭馆吃了饭。他自己已经在惠英嫂家里吃过了,只是陪金波喝酒。
然后,他们沿着铁路线,肩并肩慢慢朝西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各式各样的事。多时不见面,两个好朋友有拉不完的话。朋友之间的亲密感情,往往要胜过父母兄弟之间的感情。
两个朋友不知不觉走出了灯光辉煌的矿区,来到野外的一条小土路上。月光朦胧地照出了收获过庄稼的土地。无风的秋夜凉意中给人以洁净清爽的感觉。
“但愿你能如愿地找到那位藏族姑娘。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少平吸着烟,祝福行走在他旁边的金波。“唉,你大概以为我发了疯,为一个几乎可以说是陌生的少数民族姑娘,苦苦思念了七八年,如今又象唐·吉诃德一样不远万里去寻找她……”
“我怎么会那样想呢?你记得,去年夏天,我的晓霞已经死了,我仍然发疯地回黄原去赴我们订下的约会。而那位藏族姑娘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为什么不去寻找她呢?你本来早就应该这么做了!人为了爱情和幸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金波激动地用胳膊紧紧搂住少平的肩头,说:“如果晓霞还活着,我又找到了我心爱的人,那咱们这辈子活得该多好啊!”
“我现在只能盼望你如愿地找到那姑娘,我们之间总应该有一个人获得完美的爱情……”少平说着,眼里似有泪光闪烁。
金波沉默了一会,问:“你现在有自己喜欢的人吗?”“说不清楚……”少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回答这个问题。
“有件事,我早想对你说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金波掏出一支烟,往正在燃烧的那支上接。少平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去年夏天你离开黄原后,我就想,也许我妹妹可以和你在一块生活……”
少平震惊地呆住了。
半天,他才说:“秀不是已经和养民好了吗?”“有这事,她起先写信问过我一些养民的情况。我如实告诉她,顾养民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后来,秀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顾养民。她说尽管养民各方面都好,但她不喜欢他的性格和气质。她说她希望找一个象你一样的人,而不管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正是这句话,才使我产生了向你提这件事的想法……”
孙少平感动地看着他的好朋友。他不仅为他的好意感动;也为他们的成长和成熟而感动。是的,他们过去怎能想到,今天他们会进行这样一种谈话呢?
“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对秀说这件事。”金波用目光询问他。
“别这样,”少平说。”我一辈子是个煤矿工人,秀是医学院的大学生,这样会毁了他的。我这样说,并不是出于世俗的考虑,而是从客观现实出发。再说,我知道养民对她爱得很深,秀不是完全不喜欢他;他们的结合才是合理的……”“合理?”金波不解地问。
少平点点头。
这样,他们就不再提说这件事了。两个人折转身,又慢慢往灯火闪闪的矿区走去……这一夜,两个人就一块挤在少平的床上。
他们几乎通夜没合眼,从过去说到现在,从一个话题又转到另一个话题,一直兴奋地说到天明。
天明以后,金波就搭上去铜城的公共汽车,离开了大牙湾煤矿。两个人在汽车旁约定,如果金波找到了那位藏族姑娘,返回时他们将一块再来这里看望少平……金波坐火车到省城后,连火车站也没离开,就搭上了西行的列车。
列车在向前飞驰,穿过河西走廊,穿过兰州,穿过无边的山峦,驶向青海。
思绪逆着时光在向后倒退,退回流逝的岁月,退到当年,退到那片绿色的草原和那些个红霞艳艳的傍晚……金波带着那个搪瓷缸,带着一颗狂热执迷的心,眼里含着酸楚的泪水,风尘仆仆,来到了青海。
他在西宁下了火车,即刻又搭上驶往当年部队驻地那里的长途汽车。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他在车箱里激动得坐立不安。
已经眺见了远方地平线上那一列列戴雪冠的山脉。无边的草原在视野中一直铺向天边。深秋的草原已经开始发黄了。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马群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听见那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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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百感交集,脸紧贴着车窗玻璃,难以相信他真的又回到了这地方。
当金波来到当年的部队驻地时,大吃一惊:呀!这里竟然变成了一座小镇?他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房屋和几座大楼组成了一个繁荣的市镇。一条街道通过镇中心,两边是各种小店铺。街上行走的人,有藏族、也有汉族。象内地一样,到处都有出售衣服的小摊贩。竹竿上挑挂着从全国各地流来的时新服装,花花绿绿,在深秋的冷风中飘扬招展。卖小吃的生意人吆喝声四起。
部队的营房吗?军马场呢?
营房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