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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十九个男童都挨了刀,只剩下楚瀚一个。韦来虎持着血淋淋的净刀走上前来,说道:“囚犯也来净身,倒是少见。我却不知今时今日还有宫刑的?喂,小子,你全身已绑好,我也就不费事替你解开了,就躺在这儿挨刀吧!”
楚瀚惊慌已极,大声叫道:“慢来,慢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要钱,要我替你偷什么宝物,我都干!”
韦来虎更不去理会,皱眉道:“死到临头还大声嚷嚷,未免太迟了些。”随手将手中一块棉布按在楚瀚的口鼻之上,楚瀚只闻到一股刺鼻的辛味,知道那是强烈的迷药,脑中一昏,就此不省人事。
过了不知多久,楚瀚醒来时,只觉下半身麻木,毫无感觉,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一层层厚厚的纱布。他猛然想起己身遭遇,忍不住万念俱灰,痛哭失声,心想:“我以往只道左膝是身上最紧要之处,哪里想得到身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可以失去!”
他哭了一阵,侧过头,见到房中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月光从窗外洒入,想是夜半时分。净房中的其他孩童少年都躺在板床上,昏睡未醒。他挣扎着想坐起身,手脚上的绑缚虽已解开,但仍感到头昏眼花,想是迷药的药效还未去,又倒回了床上。
便在此时,忽见板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那净房刀子匠韦来虎。楚瀚心中又痛又恨,不愿意见到这人的面孔,便闭上了眼睛装睡。韦来虎却直直走到他的身旁,低头望了他一阵,压低声音道:“不必装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小子,睁开眼来!”
楚瀚睁开眼,但见韦来虎咧嘴一笑,一张歪斜的脸庞更显丑陋。他低下头,嘴巴靠近楚瀚的耳畔,悄声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你我都要掉脑袋。听明白了吗?”
楚瀚侧过头,呆望着他,心想这刀子匠莫不是喝醉了酒,却跑来跟一个刚净了身的小太监说什么胡话?便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但听韦来虎极小声地道:“有人要我莫给你净身,因此我没有下刀。”
楚瀚闻言一呆,心中喜出望外,一时不敢置信,脱口问道:“当真?是谁?”韦来虎摇了摇头,更加压低了声音,说道:“总之是有这么回事,其余的你就别多问了。现下你有两条路,你自己考虑考虑要如何。”楚瀚点了点头,静待他说出是哪两条路。
韦来虎道:“第一,你净身失败,死在净房中,我将你的尸体用草席一包,拿出去扔掉,之后你便好自为之了。”
楚瀚听这条路跟自己“卖尸”的勾当相去不远,挺不错的,便问道:“那第二条路呢?”
韦来虎道:“你净身成功,跟其他小太监一起入宫去。”楚瀚问道:“难道没有人检查吗?”韦来虎道:“只有刚入宫时会验身。验身官姓洪,跟我相熟,混入宫去是没问题的,之后便不会再有人查验。只要你别让人看见,在开始长胡子前想法子离开皇宫,那便没事。”
楚瀚听了,陷入沉思。他已在厂狱中待了不短的时间,东厂和锦衣卫中人都见了不少,却始终未曾见到武功精妙,能够正面对敌,一刀斩死舅舅的高手。莫非真正的高手都潜藏在皇宫之中?而舅舅之死,万贵妃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若要寻得这些答案,他便非得入宫去不可。
此时他听了韦来虎的话,心想:“若选第一条路,我便可逃离梁芳的掌握,若选第二条路,梁芳想必仍会紧咬着我不放,命我替他办事;但我若能入宫去,便有机会探寻杀死舅舅的仇人,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当下答道:“我要入宫去。”
韦来虎咧嘴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脸,不知是笑他无知,还是赞叹他的勇气。他随即又板起脸,说道:“小心谨慎,别出任何漏子!”又补了一句:“这儿的事,你谁都不能告诉,包括梁公公也不能说。知道吗?”
楚瀚点了点头,心想:“梁公公一心想阉了我,这事自然跟他无关。加上这人刚才给了我第一条路走,显然不是出于梁公公的指使。”心中不禁极为好奇,究竟是什么人会冒着触怒梁公公的险,甚至冒着违反宫禁的险,从刀下救出自己?
他还想多问,韦来虎已走了开去,俯身检视一个个刚净过身、昏睡不醒的男童。楚瀚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些男童想必没有自己那么好运,未能逃过这一刀之厄。想起他们失了男身,此后再也无法回头,只能是一辈子在皇宫中侍奉皇帝后妃的太监,打理宫中杂役,永无脱离之日,心中不禁为他们感到一阵悲怜难受。
第33章 刀房惊魂(2)()
却说楚瀚和一众刚净身的男童们一同在净身房里休息了一个月。动刀后的四五日中不能饮水进食,半个月内不能见风。同一日净身的二十个男童中,有三个熬不过去,伤口发炎溃烂死了,连入宫的机会都不可得。其余的慢慢恢复过来,渐渐可以下床走路,但每回如厕都得用鸡毛管子插入伤口,引导出尿,痛苦万分。楚瀚从不知成为宦官得承受如此惨痛恐怖的经历,不禁对梁芳等人暗暗生起怜悯之心。
这一日,一个宫廷派出的验身官来到净房,说是时候该领小宦官们入宫了。那验身官名叫洪昌,自身也是个宦官,肥头肥脑,一身赘肉。韦来虎跟他显然极为熟稔,两人见面时先互相臭骂几句,又天南地北地聊了好一阵子,之后韦来虎才吩咐一众刚净好身的小宦官排排站好,松解裤带,准备验身,并故意将楚瀚排在最后一个。
韦来虎给了洪昌一纸名单,洪昌煞有介事地让头五个男童脱下裤子,仔细检查,用朱笔在男童的名字旁画押,表示通过;这时韦来虎走上前来,揽着洪昌的肩头,说道:“洪老兄,炉上的羊肉刚刚炖好,快来趁热吃吧!我有坛陈年绍兴,特地留下等你老兄来饮用的,走,走!先吃喝完了再验不迟。”
洪昌最爱美酒美食,顾不得一一验完身,胖手一挥,便将名单上所有的小宦官全数画押验收了,自去与韦来虎大啖羊肉,畅饮美酒,好不快活。
次日,楚瀚和其他小宦官便换上了最低等的宦官服色:圆领灰衫,黑布长裤,配上红布靴子,一行人在一个管事宦官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从西华门进入宫中。入门不远,左首便见到一座高耸的牌楼,牌楼后有座宏伟的宫殿,屋顶以黄琉璃瓦铺成,在阳光下熠熠闪烁,十分耀眼夺目。一个圆脸的小宦官忍不住低声问道:“皇帝就住在那间大屋里吗?”
领头宦官嗤地一笑,说道:“咄!没见识的!喏,那道门叫作武英门,门后是武英殿。这殿堂原本是给皇帝斋居时住的,眼下让一些画师们住着,等候传奉。你要觉得这宫殿雄伟,等见到奉天殿,可要吓坏你了!”
众小宦官抬头望去,但见武英殿高大宏伟,雕梁画栋,众小宦官都是穷苦出身,哪里见过这等高大华美的房舍?只看得目瞪口呆,赞叹不已。
一行人过了武英殿,左转经过断虹桥,来到一座园子。但见那园子好生宽广,众人从园子中央的石板小径走过,左右草地上各有数株巨大的古槐树,枝杈分歧,绿叶茂密,巍巍而立,十分壮观。那领头的宦官说道:“这儿是十八槐园,你们好生记住了。”小宦官们伸指数去,果然共有一十八棵槐树。
过了十八槐园,迎面又是一座大殿。领头的宦官说道:“这是仁智殿,俗称白虎殿,是大行皇帝停灵之所。如今万岁爷春秋鼎盛,英宗皇帝已然下葬裕陵,此地自是空空荡荡的了。”
众小宦官只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大行皇帝”、“春秋鼎盛”,都不甚明其意,只猜想“停灵”应当是指放棺材的地方。放眼望去,但见仁智殿外只有几个宦官闲散地在打扫着,众小宦官心中都想:“画师待的地方已然了不得了,皇帝放棺材的地方也一般壮观。却不知皇帝住的地方却是如何?他刚才说的奉天殿又是什么所在?”
领头宦官带着众人往北行去,过了仁智殿,来到一处低矮房室前的空地,当地已有几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宦官坐着等候,看来都是位阶甚高的大太监。楚瀚后来才知道,这是司礼监南司房,乃是专供宫中大太监办公的处所。
领头的宦官将名单交给了一个职司宦官,那职司点了点头,尖着嗓子催促一众小宦官列队站好,接着便开始唱名,分配职务。一众小宦官有的被分发到御用监、御马监,有的被派去惜薪司、钟鼓司,也有的去兵仗局、银作局等。明朝内官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号称“二十四衙门”,各设专职掌印太监,属下各设数十以至数百名宦官,人手众多,职务庞杂。楚瀚当然立即被分派到大太监梁芳所掌管的御用监之下。
第34章 刀房惊魂(3)()
众小宦官被分配了衙门后,便分别跟随各衙门派来的管事宦官去往各衙门报到。被派到御用监的除了楚瀚外,还有一个小宦官,八九岁年纪,身材高瘦,模样甚是伶俐,唤作麦秀。两人跟着御用监派出的管事宦官往北行去,经过一条长长的窄廊,左右依稀能见到更多高大的宫殿,却都不知其名。走出好长一段,窄廊才往左转,又往北去,复折往东行,从一扇门出了紫禁城。楚瀚抬头一望,见门上匾额写着“玄武门”三个大字。
一出了玄武门,迎面便是好高一座山,正是皇帝的御用庭苑万岁山;往西走去,则一片尽是衙署,大门旁各自悬挂着衙署名称,有“尚衣监”、“银作局”、“兵仗局”等,御用监也在其中,是众衙门中较大的一座。
进了御用监的大门,左首便见一间大仓库,里面放满了各式檀木和乌木家具,有围屏、床榻、茶几、座椅,等等,有的尚未完工,还有木匠在刨木修整;有的业已完成,木面已刨光上漆,光鲜亮丽。之后又经过好几间仓库,有的堆放各种原料,有的是已完工的成品;除了刚才见过的大件家具外,另有小件的珍玩用品,如象牙、玉器、瓷器,等等。原来御用监专职为皇室制作各式家具和珍玩,监内聘有巧手工匠制作各物,分批送入宫中待用。因所存不乏珍贵之物,为防窃盗,御用监的守卫甚是严密,高墙上装嵌了尖刺,大门紧闭上锁,门内门外都有守卫巡逻。但在楚瀚这等高明飞贼眼中,这些防卫自是不值一哂的了。
那管事宦官领了二人来到后进的值房,说道:“这儿是值房。刚入宫的都住在这值房后面,随时等候传召。一会儿有执事来分配工作。”他让那高瘦小宦官麦秀住进一间大通铺,对楚瀚说道:“上面吩咐了,让你住在别处。”领他往后走出一阵,来到角落的一间偏房,指着旁边的一间大屋道:“这儿便是大太监梁公公的办公房。你平时小心谨慎、安安静静的,莫吵扰了公公。”楚瀚答应了,但见自己的住处虽又暗又小,却是一间独门独户的单房,十分隐密。
当日下午,梁芳便召楚瀚去办公房相见。楚瀚早已想好应对,一见到梁芳,便佯作怒发如狂,破口大骂,冲上前去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才被其他人阻止拉住。
梁芳毫不介意,哈哈大笑,说道:“你自己说了,一年之中,咱家让你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咱家不过是让你净身入宫,又没要了你的命,你恼个什么?”